折月为囚

　　时光荏苒，秋去冬来。国子监庭院内的古槐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只剩下虬劲的枝干直指灰蒙蒙的天空。

　　沈桐在谢琢那种冰冷而高效的“指点”下，如同久旱的禾苗逢甘霖，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着一切能学到的知识。他的策论不再空洞无物，言辞间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和见地，虽然依旧稚嫩，但那份试图把握时局脉搏的努力，已然超越了大多数只知死读经书的监生。

　　他与谢琢之间，维持着一种表面疏离、实则紧密的联系。每次课后请教，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仪式。谢琢依旧是那副淡漠模样，解答问题言简意赅，从不延伸，也从不过问沈桐为何突然对某些敏感议题产生兴趣。但沈桐能感觉到，谢琢在讲解时，偶尔会多看他一眼，那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或戏谑，而是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认可。

　　这份“认可”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沈桐心底摇曳，驱散了些许因那枚藏在贴身处的残玉和未知危险带来的寒意。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刑部那边似乎暂时偃旗息鼓，但沈桐通过父亲那边隐约得知，陈明远并未放弃，只是在寻找更稳妥的时机。而朝堂之上，关于漕运改革的争论愈发激烈，隐隐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彻查积弊，一派则强调稳定为上。

　　这日，沈桐在整理谢琢讲解过的关于户部钱粮调度的笔记时，忽然想起林文靖之前提过的——陈府与江南粮商有秘密资金往来。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

　　漕运！江南粮商！资金往来！

　　如果陈明远真的与当年的漕粮亏空案有关，那么如今这些秘密资金，是否也与正在争论的漕运改革有关？他们是想阻挠改革，维持旧有的、便于他们中饱私囊的体系？

　　这个猜测让他心跳加速。他需要证据，更具体的证据。

　　他想到了那枚残玉。这玉佩是李御史的，李御史在查旧案账本。那么这玉佩，是否本身就是一个线索？它的残缺，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它是否指向某个特定的地方，或者某个人？

　　沈桐再次仔细端详这枚玉佩。质地、纹路、那个细小的“崇”字……他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对着灯光透视，依旧一无所获。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的指尖无意中摩挲到玉佩断裂的边缘。那边缘并非光滑的断裂面，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锯齿状的凹凸感，只是因为玉质温润，不易察觉。

　　这不是摔碎的！

　　沈桐猛地坐直身体，心脏狂跳。这更像是……被人为地、用一种特殊工具掰断的！这是一半！还有另外一半！

　　李御史将玉佩掰成两半？为什么？信物？还是……藏匿了什么信息？

　　他立刻找出笔墨，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断裂边缘的凹凸形状拓印在纸上。那痕迹杂乱无章，看不出任何规律。

　　他盯着那拓印图，眉头紧锁。谢琢知不知道这玉佩是残缺的？他留下的图案，是完整玉佩的，还是……也只是这一半？

　　如果谢琢也知道这是残缺的，那他是否也在寻找另一半？他保护自己，是否也因为自己可能……是找到另一半的关键？

　　这个想法让沈桐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讨厌这种被算计、被当作棋子的感觉，即使这棋子暂时被保护得很好。

　　———

　　就在沈桐对着玉佩拓印苦思冥想之际，国子监内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位负责管理监生档案和往来文书的老书吏，因年老体衰，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祭酒大人便临时指派了一名新调来的年轻书吏接替他的工作。

　　这原本是件寻常人事变动，但沈桐却敏锐地注意到，这位新来的书吏，似乎……过于勤勉了。

　　他不仅迅速接手了所有事务，还开始着手“整理”和核查过往的一些档案记录，尤其是与监生家庭背景、交际往来相关的部分。而他核查的重点，似乎隐隐约约，总围绕着那几个与漕运、户部有关的官员子弟，其中，就包括沈桐。

　　沈桐察觉到了异样，但他不动声色，今非昔比，他已懂得打草惊蛇的道理。

　　他暗中留意那书吏的行踪，发现他除了处理公务，偶尔会独自一人去监内一处僻静的凉亭，看似休息，实则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过通往谢琢值房的那条路。

　　是在监视谢琢？还是……在寻找什么？

　　沈桐心中警铃大作。这绝不是巧合。陈明远那边的手，已经伸到国子监内部了吗？还是说，这书吏背后，是另一股势力？

　　他决定试探一下。

　　这日，他故意拿着一份需要盖章的文书，在那书吏当值时去找他。盖章过程中，沈桐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先生是江南人士？江南好地方啊，物产丰饶，尤其是漕粮……”

　　那书吏盖印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而恭敬的脸：“沈监生说笑了，在下籍贯湖广。江南虽好，漕粮事务繁杂，非我等小吏所能妄议。”

　　回答得滴水不漏，表情也毫无破绽。

　　但沈桐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停顿。湖广？可他之前隐约听人提起，这书吏带有江南口音。

　　他在撒谎。

　　沈桐没有戳穿，笑着接过盖好章的文书，道了谢便离开。

　　走出文书房，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果然有问题。这枚安插进来的钉子，目标恐怕不止是他，更可能是谢琢。

　　他该不该提醒谢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以谢琢的能耐，会察觉不到身边多了一只窥探的眼睛？自己贸然去说，反而显得可笑。

　　而且……他心底深处，竟隐隐生出一丝不愿。他不愿再像过去那样，完全被动地依赖谢琢的庇护。他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应对这些暗处的威胁。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既然有人把爪子伸了进来，那他不介意……

　　想办法，把这爪子剁掉！

　　蛛丝已现，网正在收紧。而身处网中的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成长，一个在默许，关系在危机中，悄然发生着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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