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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变(1)
李玥寰穿过狭窄的街巷,耳畔飘来的不再是“吃了吗”这般朴素的问候,而是一声声带着微妙腔调的——“拜了吗?”
这三个字不再传递关怀,倒像某种暗号,一种对彼此立场的无声确认。
在国师申公豹的引导下,此地信仰正悄然蜕变。
语言对人类心智的塑造力是幽微而深刻的。越来越多的隐喻与特殊用语,如无声的露水般渗入日常。抽象意义被转化为可感知的心智模型,用常人能理解的事物来描述那些不可名状的存在。
这俨然成了一套精密的心智技术。
原本扎根于土地的自然信仰,正被精心修剪成具有严格规范的体系。李玥寰敏锐地察觉到,这本质上是一场深刻的语言改造工程。她想起在现代社会读过的认知语言学理论: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思维的地基。当一套特定的词汇系统渗透进日常生活,它就会在无形中重塑使用者的认知模式与价值判断。
卖陶罐的老汉与挑担的货郎在街角相遇。货郎放下担子,抹了把汗,低声道:“今早的‘功课’,可曾圆满?”
老汉慢条斯理地擦拭陶罐上的浮灰,眼皮也不抬:“寅时便已‘奉上心意’。倒是你,这担子里的‘俗物’,怕是要玷污了清净。”寻常的“上香”成了“奉上心意”,日常劳作成了沾染“俗物”。若不使用这套新词汇,仿佛就矮人一截。
每个词语的选择都暗含审视,语调的起伏、眼神的交汇,都在无声地丈量着对方的虔敬程度。
李玥寰在一个枣摊前驻足。摊主是个面色焦黄的妇人,她先快速扫过李玥寰的衣着,才开口:“新到的枣子,沐浴过‘圣烟’的,要尝尝么?”
“圣烟?”李玥寰拿起一颗枣子,色泽与往日并无二致。
“是啊,”妇人压低声音,带着隐秘的得意,“特意在庙门口熏了整夜,沾了灵气的。价钱嘛……自然要贵上两成。”
她紧紧盯着李玥寰的表情,仿佛任何对价格的质疑,都是对那份“灵气”的亵渎。
李玥寰放下枣子,摇了摇头。妇人脸上的热情瞬间褪去,转而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即将被神弃之人。
她转身离开,身后隐约传来妇人与邻摊的低语:“……心不诚,福气自然不会降临。”
这些被精心设计出来的宗教用语,就像一块块看不见的砖头,悄悄在人和人之间垒起高墙。它们形成了一套全新的说话规矩,把过日子变成了没完没了的信仰考试——吃饭喝水、买卖东西,每件平常事都要被拿来掂量够不够“虔诚”。
最可怕的是,当大家开始习惯用这套话来说话、来想事情的时候,就连“为什么非要这么说”这个问题,都已经问不出口了。
那么,推动这一切变化的申公豹,他究竟在图谋什么?
若说是为了权力,他早已是殷商国师,深得纣王信重,地位尊崇无比。若说是为了摆脱谁的压制,他也并未利用这些信众另立门户,掀起叛乱。
若说是为了财富,这处偏远小国实在贫瘠,即便倾尽国库也搜刮不出多少油水,更谈不上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修炼资源或天材地宝。
李玥寰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墙面上划过。她想起那间被改建成神庙的破屋,想起里正描述中那户死状凄惨的人家——那些残缺的尸身,那个诡异的自相残杀的现场。
难道,关键藏在那一家人身上?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突然擦亮的火柴,短暂地照亮了某个角落,却又很快熄灭。
眼下线索太少,蛛丝马迹散落四处,还串不成一条清晰的线。她站在原地,任凭思绪在迷雾中打转,终究没能理出更确切的头绪。
在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曾接触过文字,认知的边界被牢牢锁死在方寸之地。且按照现如今的生产力来看,大多数人都是贫困的,加之脆弱的社会结构无力提供任何缓冲,愚昧则成了最好的培养皿
李玥寰走在日渐冷清的街巷间,目光掠过那些面黄肌瘦的农人。他们颤抖着将最后一把粟米投进功德箱,枯瘦的手指暴露着长期的饥饿。明明生活已经难以为继,他们却将希望寄托在更虔诚的奉献上,仿佛只要献出最后一口粮,就能换来神明的垂怜。
卖陶罐的老汉近来变了个人。几十年交情的邻居,只因为没按时完成晨间祭拜,就被他拒之门外。在这个越来越封闭的小圈子里,人们互相较着劲,看谁表现得更加虔诚,原本温和的信仰渐渐变了味。
最让李玥寰感到寒意的是那个枣摊妇人。她在摊前挂起自制的符咒,声称能看透来客的诚心。那天,一个饿极了的孩子忍不住偷拿了一颗枣,妇人立刻尖声指责他被邪祟附身,引来众人指指点点。生活的困苦找不到出口,只好将怨气撒在更弱小的身上。
夜幕降临时,李玥寰常能听见某些院落传来压抑的哭泣。那是将家中存粮尽数献祭后,面对空米缸发出的绝望。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只会归咎于"心意不够虔诚",而非那个端坐在神庙深处的国师。
李玥寰站在巷口,看着暮色中匆匆往来的人群。贫穷让人别无选择,愚昧让人分不清对错,而那个看透了人心弱点的操纵者,正把这座城变成他精心调制的染缸。
她突然意识到,申公豹根本不需要施展什么法术。他只需轻轻拨动人性里天生的恐惧和盲从,整个社会自然会朝着极端的方向滑去。就像把一块石头推下斜坡,剩下的,只要看着它自己滚落就好。
事情的发展速度和朝向,越发的令人不安起来。
李玥寰看见有人当众用石针穿刺面颊,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尘土里,周围却响起一片叫好声,称这是"以血明志"。她还看见一对父母将生病的孩子放在寒夜里冻着,美其名曰"淬炼虔心"。最让她心惊的是,这些事非但没人阻拦,反而被当作"至诚典范"广为传颂。
人们像是在进行一场奇怪的比赛,看谁更能折腾自己,看谁更能证明自己的虔诚。你穿刺面颊,我就断食三日;你冻病孩子,我就卧冰求福。李玥寰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场景——一群孩子互相较劲,看谁敢从更高的墙头跳下。现在的状况何其相似,只是赌注从皮肉伤痛变成了身家性命。
她站在街角,看着这出愈演愈烈的闹剧,心里渐渐发沉。起初只是多磕几个头,多捐些钱财,现在却开始见血了。照这个势头下去,下一步会是什么?
这就像看着一群人围着一团火越靠越近,起初只是取暖,后来开始往火里扔东西,现在有人开始把手伸进火里。若再不制止,只怕接下来就要有人跳进去了。
她转身朝军营方向走去。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必须去找邓婵玉,请她调些官兵过来。有些局面,已经不是讲道理能解决的了。
李玥寰星夜赶往三山关,来到邓婵玉暂驻的营房。守卫的士兵就是当地人,认得这位近来常在城中行走的巫女,略一通报便放行了。
邓婵玉正在校场边擦拭佩刀,见李玥寰步履匆匆,挑眉问道:“巫女何事如此急切?”
“将军可曾留意近日城中的风气?”李玥寰刻意放缓语速,让每个字都带着分量,“现今有人为证诚心,竟当众以石针破相;更见父母为显虔信,将染疾的稚子弃于寒夜受冻。”
邓婵玉擦刀的动作慢了下来,刀面映出她微蹙的眉头:“略有耳闻。”
“这些事非但未被制止,反被传为美谈。”李玥寰上前一步,“起初只是多跪拜片刻,多捐些钱粮。如今已然见血,下一步会如何?若有人当真为此送了性命,又当如何?”
她顿了顿,想起邓婵玉最在意的部分:“况且,这等狂乱之举若持续下去,迟早要出乱子。到时只怕不是将军带着几个亲兵就能控制住的。”
邓婵玉将佩刀归鞘,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望向营房外暮色沉沉的城邑,沉默片刻。
“你说的不无道理。”她转身召来副将,“点一队人马,随我入城巡查。”
李玥寰暗暗松了口气。却听邓婵玉又淡淡道:“不过巫女须知,我出兵是为维护秩序,至于百姓信什么、怎么信,不在我军务范畴。”
“我明白。”李玥寰点头,“只需防止事态失控便可。”
当邓婵玉带着一队士兵出现在街头时,那些正在“以血明志”的信徒明显收敛了许多。有人悄悄藏起了石针,有人将冻得发抖的孩子抱回了屋内。
李玥寰跟在队伍后面,看着这立竿见影的效果,心里却并不轻松。她知道,这就像用石头暂时压住野草,根还在土里,时机一到,又会疯长出来。
邓婵玉策马行在她身侧,低声道:“看见了?能管得住行为,管不住人心。”
“至少争取了些时间。”李玥寰望着那些躲闪的目光,“剩下的,就要找出病根了。”
军队的震慑确实起了作用,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若不能解开申公豹布下的这个局,这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
邓婵玉带着一队亲兵,在神庙前拦住了正要登轿的申公豹。
“国师留步。”她勒住缰绳,白马不安地踏着蹄子,“近日城中百姓行为日渐极端,恐生祸乱。末将请国师示下,可否暂缓这些……祭祀活动?”
申公豹缓缓转身,玉色道袍在晚风中轻拂。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邓将军多虑了。百姓虔诚向道,乃是社稷之福。些许热情之举,何须大惊小怪?”
“以石针穿孔,将病孩置于寒夜——这已非‘热情’二字可以轻描淡写。”邓婵玉握紧缰绳,“若闹出人命,只怕不好收场。”
“将军此言差矣。”申公豹轻轻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尘,“心诚则灵。百姓既自愿为之,旁人岂能妄加阻拦?况且……”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清晰可辨:
“老夫奉大王之命,在此教化万民。将军今日所为,可是要质疑大王的旨意?”
这话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邓婵玉的手指在缰绳上收紧。申公豹是纣王跟前的红人,他搬出大王这面旗,便是压死了所有的反驳。
她看着申公豹从容登轿,轿帘垂下的刹那,她清楚地看见对方唇角那一闪而过的弧度。
亲兵队长策马靠近:“将军,我们……”
“收队。”邓婵玉调转马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
回营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对方手持王命。最棘手的是,申公豹说得没错,目前为止,确实没有闹出真正的乱子。那些极端行为虽然令人不安,但尚未演变成暴动或大规模伤亡。
李玥寰在营房前等她。看见邓婵玉的脸色,便已猜到了结果。
“他用了王命?”李玥寰轻声问。
邓婵玉冷哼一声,解下佩刀重重放在案上:“现在只能等。”
“等什么?”
“等事情闹大。”邓婵玉望向城中神庙的方向,目光锐利,“等到他也压不住的时候。”
她转身看向李玥寰,语气凝重:“在这之前,你我只能见机行事。记住,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暮色渐浓,营中点燃了火把。两人都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然而,能做到殷商国师,成为纣王身边宠臣,压制一众大臣的申公豹,绝非易与之辈。
暮色四合,夕阳将城郭染成一片沉郁的赤金。邓婵玉连着数日在街巷间巡视,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成这座城池熟悉的韵律。就在她勒马转向另一条大街时,一道玄色身影倏然截断了去路。
申公豹宽大的道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他立在长街中央,身后拖曳着斜阳勾勒出的细长影子。也不言语,只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物——
那是半枚青铜虎符
“此乃大王亲赐兵符。”申公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毋庸置疑的重量,“请将军即刻收兵回营,城中祭祀事宜,自有贫道看顾。”
空气瞬间凝固。
邓婵玉的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兵符在此,如同王命亲临。抗命不遵,形同谋逆。她深深看了申公豹一眼,那道人依旧面带浅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末将……遵命。”
她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三个字,随即转身,对身后士兵厉声下令:“收队,回营!”
李玥寰看着邓婵玉挺得笔直却难掩僵硬的背影,又望向申公豹——他正将兵符缓缓收回袖中,动作优雅从容。
兵符一出,便是棋局终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即便明知前方是深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继续向前。
邓婵玉的队伍撤走了,街巷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虔诚”氛围,甚至比之前更甚——国师连将军都能逼退,更让某些人坚信这股力量的“正确”。
李玥寰站在原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所面对的,远不止是愚昧的民众或诡异的现象,更是一张由权力、信仰与人心交织而成的,密不透风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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