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七日雨

　　早春晴朗的不只有天气，还有心情。John走在去南校区的路上，脑子里过着一会要提议去国家公园的腹稿。他在心里列出了一二三四五个理由，每一个都精挑细选。
　　路凉羽此刻还不知道，一会的John会出怎样的洋相。

　　学期还没有开始，餐厅里几乎没有什么学生。路凉羽和John找到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准备用餐。路凉羽接过John给她拿的橙汁，刚刚准备拧开瓶盖，就听到坐在对面的John清了清嗓子。

　　“你没给自己拿一杯橙汁吗？嗓子不舒服的话，你喝我的吧。”听到咳嗽声的路凉羽询问道。

　　“不用，我嗓子没事，我们……还是先吃饭吧。”John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这个学期课程多吗？”临近开学，路凉羽的优绩主义思维就开始逐渐占领高地，“我这个学期16个学分，吓人不？我感觉我可能会忙死。”

　　“这，这么多的吗？”John听到手里的刀叉默默一颤，“那，那你应该注意劳逸结合。” ——《谈判力》准则第一条：找到对方利益。

　　“嗯，但是我听上过我的课的同学说，这几门都很难，感觉劳逸结合是做梦了。可能两眼一睁我就得写作业。”路凉羽做了个苦兮兮的表情。

　　“那我们期中前的春假的时候，应该要多在一起好好互相督促。” ——《谈判力》准则第二条：创造双赢选项。

　　“有道理！我这人注意力太涣散了，一放假就废，我看你专注学习对我有奇效！”路凉羽猛猛点头，“我就怕有老师专门在春假前布置很多作业恶心人。”

　　“你看啊，春假呢，旨在让大家休息。一般来说，没有教授专门在春假前布置作业的。也就是说，等第一节课拿到syllabus以后，你就知道每一个作业是什么时候due了。所以，不会觉得春假有写不完的作业的。” ——《谈判力》准则第三条：讲述客观事实。

　　“嗷～这个样子的吗？我从小到大都有专门的寒暑假作业哎！”路凉羽若有所思，“那看来春假没准真能休息休息。你春假有什么计划吗？”

　　John等这一句，已经很久了。
　　“有。有计划。”

　　“哦？”路凉羽本身只是随口一问，没料到对面一个坚定的回复。“说来听听！”

　　“Lia！”John突然加重的语气配上自己的名字，差点让路凉羽呛住，停下了正在往嘴里塞草料沙拉的叉子。

　　“干，干嘛？”

　　“我春假要去s市的国家公园，你能我和一起去吗？求求你了please！” ——《谈判力》准则……《谈判力》准则里好像没有“直接求求”这条。

　　路凉羽嘴里还有没嚼完的半拉子草料，听到突如其来的“please”，嘴开始像骆驼一样慢动作咀嚼。

　　“去，去哪？”好不容易咽下去干巴巴沙拉的路凉羽问到。

　　“去s市的国家公园。睡袋和帐篷我都有！车子也有！行程我也订好了！全部都有安排好。”John迫不及待地说。

　　路凉羽拿起手边的橙汁，这杯橙汁她现在不打算让给John了。她咕咚喝了一口，舔了舔嘴唇，橙汁的甜意在唇齿间一下子漫开。

　　“就，就我们俩吗？”这是路凉羽能想到的第一个问句。

　　“是……”John略有迟疑地说出了这个「是」，因为他不确认对面是想要一个肯定的还是否定的答案，“是我们两个，但是Steve开车送我们到国家公园，来回的路上是三个人。”

　　“两个小时的车程，那能来得及开回来吗？不得半天都在路上了。”路凉羽在脑子里算了一下。

　　“我的计划是呆三天。”John看着路凉羽的眼睛，意识到自己漏了这个细节。

　　“三……三天啊。”路凉羽咽了一口口水。

　　“对，这个国家公园是西部最有名的了，有专门的野营基地，有很多人，很安全，还有park rangers。我之前有个地理俱乐部跟着老师和同学也去过好几次了。有洗澡的设施，有烧烤架，我有帐篷，我们可以去学校的体育中心给你租一个睡袋。我搭帐篷很厉害的。”John想趁热打铁，一股脑地推销。

　　“我可以……？”路凉羽还没说完。

　　“你可以想的，不用立马回复。”John接上他的话，但是又狡猾地加了一句，“只是我的生日刚好在春假，所以我的愿望就是和你一起去这个国家公园。”

　　路凉羽看着对面的John的小狗眼睛，内心哀鸿遍野：「这也太犯规了。」

　　“你愿意去吗？求求你了。”John乘胜追击，顺便拿起了手机里准备好的一些照片，“你看，这是这个国家公园的照片，你看多美！你能明白我为啥想带你去了吧！”

　　路凉羽接过手机，真得美不胜收，每一张照片的风景都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疯狂心动，是疯狂心动的感觉。

　　“好！”路凉羽其实发现「好」字说出来的时候，是难以言说的开心和轻松。她感激自己没有端着面子，犹豫不决。“我很想去！”

　　John的脸上掩饰不住的激动，“好好好，我们一会就去登记租睡袋，这样春假前就能拿到了。”

　　路凉羽也兴奋地点了点头，她确实已经开始期待了。

　　……

　　学期开始了以后，路凉羽就完全进入了高速陀螺旋转状态。虽然John没有路凉羽那么“卷”，但是他高中的时候就已经修完了很多大学课程，所以他这学期课业反而没那么重。很多时候路凉羽在图书馆抓耳挠腮地赶作业，早早做好自己作业的他，就坐在路凉羽身边默默地看他的书。他还是每天会在自己没课的时候坐在路凉羽教室外面的长凳上等她下课。

　　这个学期的路凉羽逐渐意识到一件令她头痛的事情。她一节课的教学楼外面正在施工，有时候突如而来的响声，能让路凉羽浑身一抖。路凉羽自小就有这毛病了，妈妈还批评过她一惊一乍。只是她真得控制不住。三个星期了，每周两次这节课，每次都能上得她浑身是汗。

　　那天，她下了这节课走出教室，没看见长凳上的John。本来就因为上课时各种突如其来的施工声弄得筋疲力尽的她，顿时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无助席卷全身。已经习惯总能看到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学习的John的路凉羽，看见空空的长凳。站在原地停留了一秒，便坑着头继续往前走，鼻子酸酸的，脑子胀胀的。

　　砰——

　　外面又传来一声起重机突然落下砸到地面的声音，本来就心神不宁的路凉羽，直接因为猛烈的颤抖双脚都有些离开地面。她感觉大事不妙，熟悉的一些她不愿记起的画面瞬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呼吸像被掐住一样，她觉得身边又嘈杂又安静得可怕，她全力抗拒那个可能正向她袭来的闪回。

　　但是没用，因为突然眼前闪过一道外面玻璃反射到地上的光——突然的刺眼光线加上刺耳声音双重叠加，一瞬间，路凉羽的意识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直接摔回过去的某个画面里，坠进时间深处，自由落体。

　　她知道自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旁边穿梭的是熙熙攘攘赶着上下课的同学，眼前阳光明媚的玻璃窗，逐渐扭曲成那个小时候她在害怕的时候会数格子的纱窗。教学楼地面消毒水的味道，也渐渐变成了南方梅雨天那个墙面潮湿的气味。周围本身熙熙攘攘同学的脚步声，渐渐淡去变成了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个在她卧室门外的脚步声。

　　她开始觉得无限的窘迫，羞耻，屈辱，自责。她的面部毫无表情，但是眼泪像无法控制一样持续决堤。她只好低着头，希望别人没能看到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她知道此刻闪回的场景并不是现实，但是意识和身体同步不了，也沟通不了。

　　她的杏仁核和海马体的断联，给她带来的时间断裂感，让她困惑又紧张。

　　她听见血液在自己的耳朵里翻滚，她的思绪就在轰鸣中碎裂。额头开始冒汗，越来越响的耳鸣让她的肚子开始极度的难受，她只好在长凳上坐下。她想告诉自己“现在很安全”，但是脑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来晚了。”埋着头的路凉羽不确定是不是幻听到这句话。那个熟悉的平稳的语气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她醒了醒鼻子，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草木香味。是John公寓里的那个香味，那个平静的语气应该也是John。

　　“我们不走吗？”John看到路凉羽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只好问了一句。

　　路凉羽沉着的头点了一点，然后又摇了一摇。她拿出手机，发送了一个消息。John的手机“叮”了一下，他看到是提示来自路凉羽的短信，觉得奇怪，他打开一看：
　　【你先走吧。】

　　John更觉得奇怪了，只好把头伸到路凉羽坠着的头下面，朝上看着她。路凉羽没料到眼前会出现一个人，啪嗒的泪水一下子落在了John的额头上。他俩同时一愣。

　　John倒是反应得极快，他很快意识到有创伤经历的路凉羽是在经历闪回。楼道里的强光，噪音都是诱导因素。他迅速地走向窗户那里，拉下了百叶窗，把自己的头戴耳机套在了路凉羽的头上。弯着腰低声说了一句：“你摸一摸身边的椅子，告诉我是什么材质。”

　　路凉羽的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是接收到信号的她，乖乖地照做，摩挲了一下身边的椅子：“是木头的。”

　　“很好很好，你能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吗？”John继续引导她。
　　路凉羽点点头，动了动脚，用鞋踩了踩地面。

　　“很好很好。”John回复的时候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背对着她，面朝着窗户继续说：“我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挡着光线。你要帮我完成几件事。”
　　路凉羽认真地听着。

　　“帮我描述你看到的五样东西，听到的四种声音，触到的三种质地，闻到的两种气味，尝到的一种味道。”

　　路凉羽听到抬起了头，本以为阳光会刺眼的她，发现走廊昏暗了不少，她开始慢慢观察：

　　“五样东西有，百叶窗，装饰画，垃圾桶…”她把视线拉进，“你的头发，还有书包。”

　　“嗯，声音呢？”

　　“挪动桌子的声音，教室里的说话声，关门声。”路凉羽在搜寻身边此刻的声音。

　　“三种质地。”

　　路凉羽不太明白要怎么形容质地，她摸过椅子的手让她想起了John的第一个指令，便重复到：“木头的质地。”
　　她转过身触到墙面然后说：“水泥墙的质地。”
　　她动了动，脚踢到了旁边的椅子腿，说：“金属的质地。”

　　“还有两样气味和一种味道。”

　　“消毒水的气味，草木的气味。”路凉羽喃喃道，说到草木的气味，她怕John意识到自己是在形容他身上的气味，害羞中语气有点迟疑。
　　“味道…味道…”路凉羽一时想不到只好一直重复。

　　“喏，你看这是什么味道。”正背对着她替她挡着阳光的John翻过来的掌心里多了两粒口香糖。

　　“柠檬味的！”路凉羽看着淡黄色的口香糖欣喜地说。

　　“吃吧！”

　　路凉羽拿过那两粒口香糖，放进嘴里，酸甜的柠檬味在口腔蔓延，难受的肚子好像平缓了一点。

　　“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John转过身看着嚼着口香糖的路凉羽问到，顺手把她的碎发撩到了耳朵后面。

　　路凉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往旁边挪了挪，示意John可以坐下。John坐下后，肩膀往路凉羽身上靠了靠：“我就在你旁边，哪里都不去。”

　　路凉羽的心里，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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