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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母亲节的墓碑
说起来,李原这几个月来其实也完成了不少项目,他的工资也日益可观了起来。
比起他在公司的前两年,他这几个月确实开始有了些小钱。
可是贫穷依旧如同潮水一样漫过他。
李原看着自己在潮水中沉溺,却久违地感到了一丝静谧的松懈,哪怕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撑到极限的钝痛,却在这一刻,指尖忽然松了。
——他这几个月所有的工资都被他和着借来的许多钱一起用去买墓地了。
妈妈一个,他一个。
或许,这个行为糊涂到又一次阻断了他自己的生路。
糊涂到,他连一个犹豫都没有,有的只是安静地在某一天下午,他凑好了钱,平静地选择了两块便宜的带碑墓地。
而到了晚上,李原却又能如常按紧了胃部的痛楚加班。
仿佛失去的不是支撑他未来生活的唯一保证。
很快到了母亲节的前夕,中午大家都在吃饭,办公区内吹着凉爽的风,三个实习生分散在李原身边。
他们在讨论很多事情,工作,日常,烧烤,以及一些琐碎的娱乐。
近几个月的相处了,三个人早已习惯了把这个安静的人夹在他们的热闹里。
哪怕对李原造成的反应,还不如他耳畔呼呼扫过的风。
而最后只有不到一个月了,这位导师将会主动离开他们。
可他们之间却暂时感受不到即将离别的异样氛围。
三个人如今点外卖总是会帮着李原也点一份蔬菜粥。
他们注意到,李原的午饭和晚饭几乎都是在啃干面包,文缇质问过,也没撬动他。
说是没钱吧,他们也不知道李原的工资去哪里了。
所以这份饭只是偶尔被他接受,等看到他有钱了,三个人就围在一起叫:“李缺心,来来来,买饭买饭。”
李原也是他们见过胃病最严重的人,吃这方面总是很难搞。
夏露露今天给李原夹了一颗水煮蛋,上次她也给他加过餐,而且还是被三人一起逼着他吃下去的。
结果眼巴巴看他吐得酸水都给吐出来了。
李原还能扣着嗓子眼儿含糊地抖了一句极轻的谢谢出来,和他们安稳地说很好吃。
三个人却分明能看到他的肩膀还在发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抽痛。
后来他们也不敢随意打破李原的生存平衡了。而文缇当晚就去咨询过医生。
说是李原长期饮食太单一了,短时间接受不了太多的营养供应,需要慢慢适应。
直到今天,一颗鸡蛋已经可以被他接受了。
但目前其实还只是心理上的接受吧,李原已经在盯着这颗鸡蛋捏着筷子戳了很久了。
王小喜故意打趣夏露露:“你个姑娘家,老伸筷子到李小叔的碗里干什么?”
夏露露淡淡斜他一眼:“不管男的还是女的,我关心李原,有什么错?”
毕竟他们三个人能玩在一堆这么多年,靠着就是不拧巴,纯率真的精神。
他们不喜欢人与人之间的拖拖拉拉,更讨厌不说清楚。
而王小喜今天这么问,是反常了,是使了坏劲儿的。
文缇却也在问夏露露:“说是这么说。”
“不过,露露,你最近总是买这么多饭,又没见你吃完过,你都拿去哪里了?”
王小喜着重的是夏露露给李原夹菜,而文缇是在知道这件事的基础上,发现了另一个不寻常。
这些菜显然不只是为了李原而专门多点一份的。
夏露露转过头,公司窗外有很多大楼,装了许多明晃晃的玻璃。
今年的雨水多,雾气也重,玻璃的反光在水雾里看不真切,像是不流动的水。
而此刻太阳却恰好露头了,异常鲜红的光线透过水雾,在玻璃的反光下散开,像是蔓延的火。
夏露露笑起来,忽然说:“这不快母亲节了吗,给我妈买的。”
“你们,难道就不打算意思意思?”
王小喜往后一靠,闭着眼回味:“当然啊,这都几个月没回家了,我每天都想念我妈包的饺子了。”
他打算回家陪妈妈过节,假已经批过了,虽然过程有些麻烦。
“对啊,因为我也很爱她啊。”夏露露说。
文缇在母亲节这天没什么事情做,但注意到两个朋友都有事,他也没提了。
那天他可能也就是继续工作吧,他扭头轻拍了一下李原,
“李缺心,你呢,母亲节你打算怎么过?”文缇他们从来不了解李原。
所以这样问他,也是要了解他这个人的必经之路。
李原安静地说,“我去看她。”
这时,滤过了大楼窗户,温和的、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照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三人没问出来李原要去看他妈妈的地址,也不得不开始工作了。
最近这段日子里公司里总是很忙,实习生,员工,客户都在公司里来来往往。
谢景轩也出差很久没回来过了。
尤其是李原手里的这几个项目加急,哪怕这三个实习生上手很快,也足够有默契,也还是忙得手忙脚乱。
但老实说,他们能力不差,他们只是跟不上李原的速度,为了即将到来的工作交接,这人每天都跟玩命似的在各方游走。
好多事情都靠他一个人独自包揽了。
李原每天为了那点破工作,始终硬撑着不肯松劲半分。
三人不理解他的疯狂,总要拉住他歇一歇,却死活按不紧他,反而倒被他拖着每日跑马拉松般连轴转。
母亲节那天,李原一大早就去了墓园。
这是这座城市较新的商业化墓园之一,地处城外某个郊区,交通不便。
一早一晚各有一趟郊线公交车运营,车上的人看上去都比较沉重。
在这群沉重的人中,一身恰到好处的淡绿色渲染黄色卫衣的李原反而显得轻快。
李原几乎不穿这种除了灰白色以外的衣服。
下了车,还要走上半个小时的路才能到达墓园。
李原和妈妈的墓碑在D区第四排第三列,这个位置正对着山脚下那堆小小的雏菊花。
赶到自己墓碑前的时候,李原早已经气喘吁吁,左手也被一个沉重的手提袋勒得生疼。
他一屁股坐在墓碑的对面,妈妈的墓碑就在旁边,李原有些不太敢看。
他安静地低下头,生疏而温柔地唤了一句:“妈妈。”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早晨时还下了点雨,热气蒸腾在墓碑与花草,松柏树之间。
李原在剥橘子,等呼吸稍稍平复,身上又出了一层汗。
其实,关于曾经那个世界里妈妈的回忆他早记不太清了,就像是妈妈墓碑上贴照片的地方,空空如也。
李原费力地爬起来,从手提袋里拿出水果,纸钱,和糕点之类的供物。
他一一摆放在墓碑前。
墓地挺干净,看得出刚刚被他清扫过,一把纸钱静静地在烧。
一束略显单调的鲜花也被李原摆在墓碑旁。
李原罕见地笑了笑,只朦胧地知道妈妈一定会喜欢这朵花。
继续剥橘子时,手指却在橘子皮上清晰地掐出一道深痕。
——好吧,其实他是在装蒜。
他骗自己,也骗这个世界。
当风卷着香灰的烟往他这边扑,他盯着妈妈墓碑上空白的照片位,忽然垂下脑袋把自己藏了很久很久。
久到香灰积了一小截,才抬手掸了掸膝盖上的灰,继续把橘子皮撕成更小的碎片。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告诉这个一心把他往这个破世界里硬塞的世界。
我已经被同化了。
他是李原。
李原拆开一瓣橘子含着,点燃一支香烛放在自己墓碑基座上,又给妈妈点燃一支。
垂着头,默默地看着。
李原来这个世界快二十七年了,太漫长了,漫长得他连生命是什么都快忘了。
他总是极少会有情绪波动,不是不想,是真的感受不到。
连带着那些记忆,灰色的,是因为失去了感受,所以李原误以为那是模糊。
他把最后一瓣橘子丢进嘴里,慢慢嚼着,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有点凉。
远处的雏菊花还在摇,而他在感受风的重量。
李原已经不会回去了,辞职申请已经让谢景轩助理提前签过了。
没有和任何人说再见,他连说两个月后辞职都是骗谢景轩的。
他并不打算待那么久。
他闭着眼,知道风里似乎卷着点别的声音,不是风声,也不是远处的车声。
很轻,却带着点不容错辨的锐度,正一点点往这边靠。
可这阵风还未彻底刮过来,一个身影却将风挡住了,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平息。
“李原?”是夏露露。
她也是来给她妈妈扫墓的,几年前,她来这座城市读书,她是第一批来这里买墓地的人。
她穿着素色的碎花裙,手里是一朵小小的雏菊花,以及一个空篮子。
她也骗了人,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她的妈妈其实已经死了。
这些日子里,她总是在特定时间来这里扫墓。
所以她才很早就注意到了路过时经常看到的这两座新墓碑,一个上面写着李原,一个写着李原之母——安黎。
她早先以为是巧合,却总是在日常里不免对李原多了份关注,而如今真的看到自己活生生的导师坐在这里,坐在写着他名字的墓碑前。
旁边是他的母亲。
而前几天他还说要去看他的妈妈,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李原,这是谁的墓碑?”夏露露没有绕弯子,对付李原,他们三人早就有了技巧。
那就是,不给他任何可沉默的机会。
李原指尖捏着的橘子皮悬在半空,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没想过会遇到熟人,你们不是都说有妈妈吗?
“是你哥哥,是你弟弟,还是你自己的墓碑?”夏露露质问他。
绕是态度这么生硬,她也没有真正打破李原的难堪。
她甚至没有更直接地去问李原,这是不是为你自己准备的坟墓?
对于这个总是失去了情感色彩的导师,真的很难让人觉得他正常。
自杀,仿佛真的可以被他顺手为之。
夏露露想起来那天她和李原在会议室等待谢景轩开晨会。
她作为实习生站在李原身边,这个人则安静地坐在自己面前。
他在低头看文件,气息安稳,分明直到这一刻之前他还一切正常。
可他却在后来几秒钟的时间里快速垂了下头,他抬起头后大概是想起身跑的,逃去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再倒下。
却还是没来得及,他不受控制地栽倒了下去,倒在了人最多的地方。
倒在谢景轩进门的时候,血流了出来,浸透了整块地面。
他太狼狈了。
这让夏露露甚至来不及关心他的死活,在尖叫声中,她只是被那些艳红色的血吓得寒毛倒竖。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疯狂地浮现出她妈妈的模样。
妈妈当年被打断腿时,她还没有出生,只是从旁人口中的描述想象出画面。
伴随着惨烈的哭声,妈妈在地上挣扎,她被爸爸打断了腿,割断了舌头,地上全是血。
全是血。
而李原有时候真的很像是她的妈妈。
同样压抑着痛苦的模样,仿佛都在提示这个人也会走向和她妈妈相同的结局。
李原看向夏露露的眼神很空,像蒙着层雾,过了几秒才缓缓扭过头。
视线落回自己的墓碑上,声音轻得仿佛是风,“……是我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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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同样失去了妈妈的人,露露要是不来,这本小说其实就完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