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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他很想见谢渡。
这个念头如此的强烈,如此的汹涌,像一团被封在地底许久的火,猛烈地烧穿地壳。
他根本没有思考,掀开被子赤着脚跳下床。地板是凉的,可他感受不到,四肢百骸都在发冷,只有那颗心是滚烫的。
江予舟甚至忘了敲门,他那只还抖着的手,直接推开了门——这时他才知道,谢渡竟没有锁门,仿佛默许了他这位预料之中的来客。
开门时,谢渡正在看书,轮廓优美的脑袋微微垂下,好似吸满夜雨的重瓣花儿,长发垂搭着,眼睛被刘海遮住,在阴影里晦暗不清。
梦境的画面突然闪现,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再次浮现,江予舟的心一下被抓紧,他忍耐不住,探出手去,掐着谢渡的下巴,强硬地将他的头抬起。
谢渡一开始有点被惊到,随后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松开你的手。”
“真是松懈啊。”江予舟松开了手。
明明嘴上说着拒绝的话,行动上却不挣扎,将选择权交给别人。
这就是被全然信任的感觉吗?
他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这信任像一层致密的真空,将他方才那点失控的冲动包裹、熄灭。
江予舟比谢渡高些,他俯着头,两人的目光在近得不可思议的距离上交织在一起。
“江予舟?”
江予舟看着他。看着这个活生生的、长大了的谢渡,看着他那双异色的瞳孔,烛火般的右眼清晰映出自己的影子。
那股在梦里折磨他的情感,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口,他压着嗓子问:“你想去看星星吗?”
谢渡被他这样子,问得愣住了,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下。
那双总是像覆盖着一层薄冰的眼睛,此刻,竟像是被什么烫开了冰层,露出底下一点点、很深很软的东西。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想。”
这个字从单薄的唇间逸出,轻得似是夜的叹息。
说出这个字的瞬间,怀念感丝丝缕缕,像细细的雨丝扎入大地般,在心里落了根。
谢渡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小时候做过一个美丽的梦境,有谁也说要带他去看星星。
那时的他,视力已经严重弱化,病房窗外的月亮对他来说都只是一团模糊的光晕。
所以,当时他只是沮丧地指着自己的半失明的眼睛,摇摇头。
但在梦境中一切皆有可能,那个和他年龄一样的孩子牵起他的手,推开了窗户。
夜风将窗帘吹得鼓起,好似一张饱满的帆,两个孩子手牵手,一步踏出窗外,穿过幽暗的夜色,穿过叶尖摇落的露珠,穿过倾泻星辉的银河,在一片柔软似云朵的土地上落足。
原本,即使繁星满天,他也无法看清天空的星子。
而那个地方如此梦幻,每颗星辰都前所未有的硕大,而且它们那么亮,白的、紫的、红的、金的、如同一朵朵玫瑰,开满整个天空。
星星又是如此之多啊,比白日更明亮,颜色各异的光辉编织一道道炫彩的波浪,组成浩瀚无垠的星之海洋。
地上的石子反映着亮晶晶的碎光,小小的谢渡弯下腰,发现那并不是石头,而是小小的、彩色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
“你还想去哪里玩?我超厉害的。哪里都能带你去。”朋友牵着他的手,在这个满地糖果的小星球上跑着跳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对方的眼睛似乎在放光,闪闪的,像是有火星在噗噗往外蹦。
看着那双亮得像炉火的眼睛,他心里冒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念头,像蒲公英的种子,轻盈飘出了口:“你这么厉害,那能治好我的眼睛吗?”
朋友点了点头,又有点烦恼地撅起嘴:“我当然能帮你换一双新眼睛。超简单的,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呀?”
“因为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眼睛啊!现在我找到的,它们都不够漂亮和珍贵。”
朋友握紧他的手:“我一定要找到最好最好的,送给你!”
……
回忆被左眼的疼痛打断,疤痕下的神经仿佛被无形的手指拨动,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那大概,并不全然是梦。
大脑阻止他继续往下回忆,心灵深处,锁着过往记忆的铁门沉重得无法推开一丝一毫。
潜意识无声地警告他:忘记吧,这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他早已抉择了自己的道路,直至死亡,都将背负着过往遗忘的罪与罚踽踽独行。
至于记忆的细节,无关紧要。
可是,真的如此吗?
当江予舟提出星星时,当梦中的星海在脑中复苏时,他不经意间感到一阵恍惚。
有什么一直沉睡在记忆最深处的回响,就像一团杂乱感知中的幻觉,此刻却因为江予舟的邀请而被惊动,开始发出微弱的共鸣。
这让他惊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从那段空白的过往中走出,他只是一直被困在了过去。
江予舟看着谢渡微微僵硬的肩膀,以及他无意识抚摸着左眼伤疤的手指。
对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但他不会问,像个耐心很好的猎人,等待着,等待着猎物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后,朝他展露最柔软的内腹。
他舔了舔虎牙,压制住从心里钻出的饥饿感:“那我们去看星星吧,今天晚上?”
“今天?”谢渡眼中的那点恍惚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看傻子样的疑惑。
“你这几个月晚上都没看过天空吗?从融合日开始,天上便看不到星星了。”
自从那个分水岭的日子,金红色圆盘一般的月亮东升西落,盘踞着整个夜晚,把整个城市笼罩在它那病态的光晕里。别说月明星稀,天空上见不着任何星子,仿佛被这末日的月亮吞食干净。
江予舟神秘一笑:“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
夜深了。
那轮金红色的圆盘,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把大地照得一片诡异的亮堂。
宿舍楼的天台上,风极大,江予舟穿着的薄薄外套被吹得猎猎鼓起。
“你说的,就是看月亮?”谢渡拢了拢衣领,他觉得江予舟大概真是闲得发疯了。
“对啊。”江予舟一点也不冷,仰着头,看着那轮红月:
“谢渡,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天上还是有星星的,就是这个金红色的大灯泡。”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飘忽,像是在梦呓。
“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他们说,每一颗星星,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眼睛,也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听到门这个关键词,谢渡握着栏杆的手微微一紧。
江予舟偏过头,那双在红月下显得有几分妖异的黑眼睛里,闪着谢渡看不懂的光。
“你说,我们的月亮,是不是早就像太阳一样,融化了?又或者,它早就被取代了,就像白天天空的界隙,月亮……”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被一扇门取代了,一扇关闭的门。”
谢渡身躯微震,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和他从那些资料里拼凑出来的猜想,不谋而合。
他刚想开口追问,江予舟却忽然笑了起来,轻快的笑声堵住了他的疑问:“哎呀,我瞎说的。最近科幻小说读多了。”
江予舟轻巧地跳上了天台边缘那一米高的护墙,在上面坐下来。夜风吹动他的额发,像一簇簇不安分的火。
“别想那些扫兴的东西了。谢渡,”他伸出手,“看我。”
谢渡的思绪被强行拉回来,他看见了,无数细小的的红线,它们比蛛丝还要纤细,泛着淡淡的光,从江予舟的指尖,无声无息地飘散出来。
它们没有杀气,也不带恶意。
红线密密层层,铺天盖地,覆盖住那轮红月、不,夜晚的门,开始飞快地编织出一片新的天空。
谢渡屏住呼吸,静静看着。
他那眼中那轮金红色的圆盘,开始褪色,变淡,直至消失,出现在他面前的,是——
一片海。
一片由光组成的海。
天空上闪耀着万千繁星,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眼睛、单一的门,而是一整片流淌的、灿烂的光海。
“……是那个梦。”谢渡忍不住惊叹出口。
一个被复刻的、比记忆更真实的梦。
江予舟听见了,他笑了。那笑声很低,从胸腔里滚出来,在呼啸的夜风里,听起来竟有些威胁。
他从一米高的护墙上轻巧跳下,稳稳地落在谢渡面前。
“梦?”他反问,朝谢渡逼近了一步。
那片人造的星海,随着他的动作而翻涌。
“我今天下午也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小时候的你,很小,而梦里,你的眼睛是黑色。”
“而现在……”
他话锋一转:“对不起。”
刚刚才绷紧身子的谢渡现在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困惑。
“刚从工厂回来那天,我失眠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就私下看了那天从工厂里带回来的资料。大部分都是鬼画符,但里面夹着几页加密的残卷,提到……有人曾凭借自身意志,强行关闭了被给予的、已经开启的门。”
江予舟的目光似是不经意间扫过谢渡的左眼,随即移开,他的笑容放缓了弧度,变得轻松惬意,驱散了天台上的冷意,也冲淡了两人间那点微妙的氛围。
“不过,你不是都不记得了吗?”
“我不会追问你的过去。”他的语气很认真,“有些事情,你想藏着就藏着吧。”
“但我希望,如果那天,你想起了以前的记忆。”
“无论是什么,哪怕只是一个片段。”
他微微倾身,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星光下格外的清澈,里面满载这坚定又认真的决心,像是在结缔什么生前死后都需要坚守的契约。
“你会下意识地,想第一个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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