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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与妖
裴回摇了摇头,一时说不出话。
那湿意还在蔓延,像一小片温凉的云,贴在胸口,又麻又痒,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又这样了。
上一次这样“淌酒”,还是第一次和被沈复醉带着去吃酒酿圆子。那时他认真琢磨了好久,以为只有很激动的时候才会如此。
没想到,心窍受到外力的轻轻一撞,竟也会淌酒。
沈复醉见裴回微微躬下身,唇抿得发白,便伸手将他揽入怀中,鼻尖一凑近他的颈侧,就闻到股清冽的酒香,像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
沈复醉先是一怔,随即恍然,他收紧手臂,将裴回更密实地拥住。
“怎么露馅了?”他低声问,声音带着点促狭,又满是怜惜。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裴回一个激灵,险些又要淌酒出来。他在沈复醉怀里摇了摇头,眼睫低垂着,仍是说不出话。
“难受?”他声音放得更缓,用指腹擦了擦裴回泛红的眼尾,“我抱你回去。”
裴回却摇了摇头,手上用了些力,将沈复醉推远了些许,动作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赧然。
沈复醉笑着哄他:“好好好,不抱。”
最终,沈复醉背着他踏上了回山的石阶。
裴回伏在他背上,起初脊背还有些微僵,不一会就放松下来,双臂环着沈复醉的脖颈,脸颊贴着他微凉的发丝。
夜风拂过,吹散了残存的酒气,也吹得人心头一片温软的宁静。
前方,陆子墨和白厌各提着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既有村里大爷大娘硬塞的腊肉、咸菜、冻柿,也有方才从尚未打烊的市集上打包的熟食,大包小包,数量惊人。
裴回趴在沈复醉肩上慢慢地想,又要吃好久的剩菜了。
沈复醉托着裴回的膝弯,将人往上轻轻颠了颠,朝着前头那两个背影悠悠道:“你们两个,是想吃到开春么。”
陆子墨回过头,一脸实诚:“哪能啊师尊!这些菜放不过三日就得馊,咱们得抓紧吃!”
白厌干巴巴提了一嘴:“明日除夕。”
——是了,沈复醉想起来了,刚刚上山前,陆子墨强烈要求除夕夜得吃外面的菜,要打包年夜饭回山上。沈复醉那时心思全在裴回身上,便随手便抛给他两人一人半贯钱,让他们记得带碗酒酿圆子,剩下的随意发挥。
看起来确实听进去了,还超常发挥了。
“卤味可切一盘,蒸糕能煎一煎,我最爱的糯米和排骨一起蒸,真是美煞!”
“师弟,那荷叶糯米鸡是不是得热透了再拆叶来着?”
“李记芝麻糖哪来的那么多人排队?今天我倒要一探究竟!”
“糟了师弟,我们是不是没买水晶山楂糕……”
陆子墨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白厌偶尔应一两声,脚步平稳,背影在月色下拉得修长。
石阶蜿蜒,仿佛没有尽头。山下零星地响起爆竹声,裴回将脸轻轻贴在沈复醉微凉的发间,听着远远近近的声音,忽然有点困,于是安宁地闭上了眼睛。
——
翌日,除夕。
沈复醉不知又从哪里搞来了只石年兽,微仰的头颅上,一对犄角并非石雕原坯,竟是那老年兽的牙。
从此院门口便有了一溜三只小瑞兽,并肩立着,看云卷云舒、山风来去。
是日夜。师徒四人一同守岁,沈复醉慢悠悠抿了口温酒,从袖中取出三只年前画好的小杯,一一放在三个徒弟面前。
地上还端正摆着一个,杯中浅浅盛着果酒,面上还飘着几颗梅子。陆子墨正想问这是给谁的,便见一道青色的小小身影悄无声息地溜进院门——竟是那只小年兽跟来了。
“哎,你来啦!”陆子墨眼睛一亮,他看着那小兽,又看看地上的杯子。
“哇!这杯上画的瑞兽,和这小东西长得好像!”
裴回放下了自己的杯子,目光追随着那只小年兽。只见它迈着短腿,小心翼翼地靠近地上那只酒杯,鼻头轻轻耸动,凑近了果酒闻,然后一下一下舔起来。
陆子墨想起什么,转头问沈复醉:“师尊,我记得当时……您没杯子上的小瑞兽点睛啊?”
沈复醉执杯轻笑:“你不如问问它,那日我们画杯时,它是不是早就蹲在梁上瞧着了。”
“哦!”陆子墨一拍手,声音雀跃,“小年兽以人间喜乐为食,早就喜欢上咱们了!”
小年兽捧场的“嗷呜”一声。
陆子墨大受鼓励,自告奋勇:“好!人都齐了!我去煮饺子吧!”
沈复醉那句“为师辟谷”在舌尖溜达了一大圈,想到今天是除夕夜,还是没说出来。
“……去吧。”
虽然打包了一堆熟食,陆子墨仍旧坚持亲力亲为。在厨房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期间传出若干次可疑的“哐当”声和“哎呀”惊呼,最终端出一大盘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饺子。
有的饱满如元宝,有的瘦瘪似豆芽,还有几个显然露了馅,在沸水里走了一遭,皮肉分离,颇为沧桑。
沈复醉赞叹:“好有众生相啊。”
“嘿嘿,是嘛……来尝尝吧!”陆子墨额上还沾着面粉,他冲那年兽摆摆手,“你也是,来吃吧!”
小年兽很欢快地跑过去,舌头一卷就囫囵吞了三个下肚。四人皆是屏息敛声,或紧张,或期待,或审慎。
众目睽睽之下,小年兽身上颜色竟然开始变化,一阵青一阵红。它愣了愣,看着碗里剩下的饺子,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十……十二辰虫?”陆子墨看得筷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能耐,半个小时,叫你炼出来个变色散。”
“啊?我这么厉害啊。”陆子墨挠头,顿了顿,“别光看着啊,你们快吃。”
三人皆是移开了目光。
陆子墨恍若未觉,贴心地给每个人碗里都夹了个饺子。
“吃啊,怎么了?”
“……”
沈复醉动了筷,他夹住那只饺子,端详片刻,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心说除了咸的发苦以外,好像倒还是个正常饺子。
下一秒就“嘎嘣”一声,嚼到一枚五帝钱。
“皮颇有嚼劲,馅儿……调得略咸,钱,你洗过没有?”
白厌和裴回也一人吐出来个五帝钱,幽幽看着陆子墨。
陆子墨干笑:“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哈哈,哈哈哈。”
夜色渐深,山下远远传来隐约的爆竹声,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厚棉被。
一点锐利的金光自山脚窜起,划破黑暗,升至最高处时,“砰”地一声绽开。
金红的星火四溅开来,像一棵瞬间怒放又凋零的火树,明烈的光芒甚至能短暂地照亮半山腰的树影,也将院中三个少年仰起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
“快看!又来了一个!”陆子墨撂下筷子,指着另一处。
裴回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好看。”
白厌也点点头。
夜风微凉,吹动院落里的枝叶,也拂过沈复醉的衣袖。他看着张着嘴,仰着头的三个徒弟,还有那只挨挨蹭蹭的小年兽。
裴回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圆圆的眼睛率先弯了起来,在又一道烟火升空的明灭光亮里,冲着他又轻又慢地笑了一下。
沈复醉也笑了:“小酒蒙子。”
子时过后,山下零星的爆竹声也渐次歇了,寒意重新漫上山巅。
沈复醉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饮尽,摆了摆手:“岁守过了,都回房歇着吧。”
陆子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嘟囔着“恭喜发财大家安康”,便拖着步子回屋了。白厌安静地行了一礼,也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很快没入厢房的阴影。
裴回也跟着退了出去。
不到一刻钟,就折返回来,轻轻推开沈复醉没合拢的房门。
沈复醉倚在窗前看着外边,夜风吹起他的头发,他摩挲着杯沿下方的裂痕,看不清神情。
见裴回直接进来,也不意外,挑了挑眉:“怎么?”
裴回静静盯着他手里的杯子,没说话。
沈复醉将杯子轻轻一转:“有的是法子给你补上。补么?”
补吗?裴回思考着,他是器灵,天生讨厌一切磕碰,可那个时候,他却下意识站到了沈复醉面前。
为什么?
他说不清,也许只是不想让沈复醉受伤,哪怕没人伤得了他。也许只是想起沈复醉时,和想起别人不一样。
像是酒液倒在杯子里时,被春风或是秋风吹过,波澜也总是不一样的。
此刻杯中无酒,他却莫名想记住这个瞬间,想很使劲地揉一揉那条裂痕。
沈复醉又是一蹭他的耳朵:“耳朵这么圆,真和小猴儿似的。有在听我说话么?”
裴回点头,又摇头:“不补。”
“好啊。”沈复醉笑了,声音也低下来,“缺口的小杯子。往后无论你在哪里,我一摸便知是你。”
裴回“哦”一声。
沈复醉:“怎的不开心?”
裴回垂下眼:“没有。”
他没有不开心,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他说不清的事。比如,烟花为什么会飞上天,灯笼为什么是红色的,饺子为什么那么难吃。
他为什么不喜欢腊八,自己为什么会挡在他面前。
裴回伸手,碰了碰沈复醉随意搁在桌子上的玉骨扇,默数三个数,脑海依旧一片空白。
沈复醉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笑眯眯道:“‘溯源’不管用了,是不是?”
“‘溯源’,是什么?”
“就是你平日你看到的‘皮影戏’。”
裴回有点惊讶,他从来没告诉过沈复醉自己能看到这些。
“这很正常,如果记忆的主人对回忆念念不忘,执念深重,那这段过往便如同被牢牢锁住,灵力再纯,也无法追溯这段回忆。”
“唯有当那份执念成了‘无主之物’——主人已逝,或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放下,或者遗忘了那件事,你才能追溯那些记忆。”
裴回静静听着,想了想,说:“兽牙,是小年兽不希望大年兽变老,愿望很深,所以我能看到。”
陆子墨和白厌是活着的,练剑的回忆,白厌和哥哥的回忆,是他们已经记不太清,所以他才能溯源。
“不错。”沈复醉颔首。
“你的扇子,又是因为什么?”
“……”
烛火噼啪一声,映得沈复醉的侧脸半明半暗。他静默片刻,轻声道:“留下,陪我睡觉吧。”
裴回:“哦。”
裴回稀里糊涂地上了床,和沈复醉并排躺着。
其实没什么睡意,因为他肚子里装满了疑惑,反复想着“执念”,想着“无主”,想着“扇子”,从扇子想到了拿扇子的手,想到了手的主人,兜兜转转,还是停在“沈复醉”三个字上。
这个人和他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比所有人都强大,也比所有人都对他都好。像片站在山顶也够不到的云,太阳很大时,也会飘过来为他遮阳。
裴回悄悄侧过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望着沈复醉的轮廓。
但沈复醉不是云,他是个很普通的人,做饭难吃,话也很多,也会因为什么事伤心。
裴回想,现在他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沈复醉了。
——
翌日辰时,天色刚亮,裴回便睁开了眼。
身旁的沈复醉仍睡得东倒西歪,长发散了一枕,呼吸轻缓。裴回静静躺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房门。
冬天的阳光清白冷淡,薄薄地铺在院中,将枯草、石阶、灯笼都覆上层疏淡的灰。
天地间一片苍茫,像一面擦得很干净、却什么也照不出来的镜子。
裴回忽然想起那日的“听镜”来。
镜子知道答案吗?
……
他只花了三秒就做出了决定,准备去找一面镜子。
裴回返身回屋,目光扫过陈设:书案、笔架、散落的卷册、沈复醉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袍……他看得很仔细,却独独未见一面铜镜。
最后,只在多宝阁底层发现一只琉璃碗。碗身澄澈,勉强映得出人影。
他捧着碗,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走出屋子。
院中,白厌早已在练剑,见他出来,白厌收势,以目光示意石桌上备着的几块水晶山楂糕,熬得透亮,是今日轮值的手艺。
裴回前脚已迈出院门,想了想,又折返回来,因为白厌做的糕点总是很精巧。他拈起一块含在口中,冲白厌笑了笑,这才真正朝山下走去。
他慢慢嚼着山楂糕,山间寂寂,只有他自己的足音,敲着石阶,一声,又一声。山里大概是听不到人说话的,裴回决定去山下。
山路不是很好走,石阶上积了层薄霜,踩上去须得格外留神。
行至半山,风里添了湿意,裴回忽觉鼻尖一凉。抬头,细碎的白色正从灰濛濛的天空飘落。
下雪了。
起初疏疏落落,像谁在天上轻轻筛着银粉。渐渐地,雪密了起来,纷纷扬扬,织成一张漫天漫地的网。
裴回停住脚步,仰头望着。雪落在睫毛上,冰凉地融化,又落进颈窝,激起细微的战栗。
一只寒雀惊起,扑棱棱振翅,从积满雪的枝头跃开。哗啦一声,抖落了一大团碎雪。
他就这样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下山,第一次看到了山间清晨的风景,这也是农历新年的第一天,他待在忘忧峰的第四年。
第四年,会不会发生什么不一样的事?比如,前三年的大年初一没有下雪。今年就下了。
那只肥墩墩的鸟,就要飞走了,沉甸甸的几乎要一头栽进雪里。裴回没由头地想到了沈复醉手里的糖画,那条圆滚滚的胖鲤鱼。
麻雀把枝头的雪弄掉,鲤鱼在碧水里摆尾……还有那日没听完的话本——
后来,那高中了的状元郎,遇上个小妖精,小妖精喜欢上了状元郎,于是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再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妖精和精怪也没什么不同吧,书生是不是都喜欢摇扇子呢。
裴回停下脚步,山风卷着雪沫掠过他的脸颊。
他好像知道了。
不用问镜,不用问碗,也没必要听到任何人的某句话了,他好像知道了。
裴回准备沿来路回去,一转头,雪光映着晨色,天地澄明一片。
雪幕之中,立着一道青色的身影。
那人就站在不远处的山阶上,披雪而立,衣袂沾白,除了发簪、玉佩,浑身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雪花。他正望着这边,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
“裴回。”
裴回顿住脚步。看着那人踏雪而来的身影。
他还是听到了今年的第一句话,而这句话,仅仅是他的名字。
“小叫花子?”沈复醉走近,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琉璃碗,笑意更深,“端着个碗,跑哪去化缘啊?”
雪还在下。从云上飘下来,落在两人发间、肩头,落在相望的视线里。
镜子没给他答案,他走下山,找到了答案,沈复醉走下山,给了他答案,他们的答案是一样的。
裴回没有想问的了。于是将怀里焐得温热的碗举起来些,碗沿还沾着未化的雪水,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
然后,他学着话本里那个小精怪的样子,埋下头,嘴唇轻轻贴上冰冷的碗沿——
一个吻,又轻又软,隔着琉璃,落向碗中沈复醉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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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椒柏酒
元日饮椒柏酒,按习俗应从年幼者起。
裴回盯着面前那杯气味辛烈的酒,如临大敌。
他慢腾腾说:我的本体,年纪应该比你们都大。
沈复醉挑眉:既是‘长辈’,更该以身作则。
裴回说不过他,抿了抿唇,闭上眼端起酒杯,浅尝一口——
霎时呛得偏过头去,眼圈泛红,舌尖微吐,连连呵气。
沈复醉推过碗酒酿圆子:很有长辈风范。
二· 镜与年
沈复醉摇头轻笑:知道的是‘听镜’,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堂忘忧峰,出了个小要饭的。
翌日清晨,白厌与裴回枕边,各多了一枚红封与一面掌心大小的铜镜,除了陆子墨,只寻见枚鼓鼓囊囊的红封。
红封里塞满了银钱,裴回数了半晌也没数清。
那只小年兽总爱来忘忧峰山头溜达,有时候趴在那石年兽脚边,有时候找白厌和裴回玩,除了总是对陆子墨避而远之。
吃了陆子墨那毒饺子后,它鳞色一会红一会青,有时候在铜镜里看到自己浑身赤红,总是会吓得往后一跳。
后来裴回便学会了——若它来时一身青碧,便将镜面立起,容它好奇打量;若它周身泛红,便将镜子翻过去,扣在铺着软垫的桌面上。
这一部分的回忆杀就结束啦!有一点舍不得呢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