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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噪
五月端午佳节,依照宫中旧例,自然少不了赛龙舟、吃粽子这两桩热闹事。
今年却与往年不同,皇上特意颁下旨意,命几位年长的皇子一并前来观看龙舟赛事。承璟、安儿,还有德妃所出的三皇子承璋,都依序坐在皇上身侧,天家父子共聚一堂。
安儿初次见到这样盛大的场面,兴奋得手舞足蹈,时不时指着江面惊呼。承璟很有兄长风范,不仅自己端正坐着,还时时看顾两个弟弟,为他们讲解龙舟的来历。承璋才三岁,由乳母稳稳抱着,看得目不转睛,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
李妃就坐在我身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安儿,眼中尽是温柔与慈爱。她的身子比春天时略好了些,但依旧虚弱,坐得时间稍长便需歇息。
“娘娘您瞧,安儿多高兴呀。”她低声对我说道,语气中带着欣慰。
我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压低声音道:“等你大安了,咱们带安儿去昆明湖划船,让他亲手摇桨。”
她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我们心里都明白,她这病……怕是真的难大安了。
龙舟赛后,皇上给每位皇子赏了一套文房四宝。承璟得了一方上好的端砚,安儿得的是一套精致的湖笔,承璋则得了一盒珍贵的徽墨。
“安儿还这样小,哪用得上这些呀。”李妃小声喃喃,语气中透出隐隐的不安。
我明白她在担忧什么。赏赐虽不贵重,但皇上对皇子们有所差异的态度,却隐隐牵动着他们未来的命运。
果然,不久后宫中就悄悄传起一些风声,说皇上似乎属意承璟为太子。
“胡说八道!”李妃听到这些传闻后,气得当场摔了药碗,“安儿才是正宫嫡子!”
我一边替她顺气,一边温言劝慰:“不过是些没由来的闲话,何必为这个动气。”
她却突然落下泪来,哽咽道:“娘娘,臣妾不怕死……只怕安儿受委屈……”
我心中亦是一阵酸楚。深宫中的母亲,有哪一个不是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和指望,都押在了孩子身上?
六月里,天气渐渐燥热起来。蝉鸣一声接一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安儿不幸中了暑气,发了一整夜高烧。李妃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边,结果自己也累得病倒了。
幸亏苏沅日夜精心照料,总算把安儿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可李妃的身体却彻底垮了下去,终日卧床不起,连起身都极为困难。
“贵妃娘娘……怕是撑不过这个夏天了。”苏沅私下里如实告诉我。
我虽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时,仍觉得心头一痛。
“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苏沅摇了摇头,低声道:“娘娘的心已经死了,药石罔效。”
是啊,心死了。自从中了那次毒,李妃就好像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意志。她硬撑着一口气,不过是为了安儿。
如今安儿渐渐长大,她的牵挂少了,那口气……自然也就散了。
七月初七,乞巧节。宫中照例设下乞巧宴,妃嫔们穿针引线、乞求智巧,场面温馨而热闹。
李妃强撑着病体出席,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穿着厚重的宫装,仿佛随时都会被压垮。
“臣妾想替安儿求一道平安符。”她轻声对我说道。
我便陪她一同前往宝华殿上香。她跪在佛前,虔诚祈祷,久久不愿起身。
“娘娘,”她忽然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恳求,“若臣妾不在了,求您一定护安儿周全……”
我赶忙扶她起来,强压着情绪道:“别再说这样的傻话,你会好起来的。”
她却缓缓摇头,眼中泪光闪烁:“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只求娘娘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护着安儿平安长大。”
她那原本黯淡的眼神中,倏然闪过一丝光亮,郑重地向我承诺道:“本宫答应你,绝不食言。”
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那笑容虽虚弱无力,却透着几分释然与满足。
乞巧宴上,贤妃果然大出风头。她呈上的那幅《百子图》绣工精湛,百个童子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引得满堂宾客连连称赞。皇上见状龙心大悦,当众赏赐她一柄晶莹剔透的玉如意,以示恩宠。
承璟也颇为争气,在宴会上朗声背诵了一首《长恨歌》,不仅一字不差,更是声情并茂,赢得众人赞许的目光。
相比之下,安儿尚且年幼,自然不能与兄长相较。他乖巧地偎在乳母怀中,专心致志地把玩着一个绣工精致的布老虎,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我静观这一幕,心中不免感慨万千。这深宫中的孩子,自幼便要学会争宠讨好,安儿此刻的纯真无邪,不知还能保持几时。
宴会直至深夜方才散去。我亲自送李妃返回瑶华宫,她已是疲惫不堪,软软地靠在轿辇上闭目养神。
“娘娘,”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缥缈得如同叹息,“臣妾昨夜梦见先皇后了。”
又是先皇后。这个深宫中讳莫如深的名字。
“她说了什么?”我轻声问道。
“她说……”李妃的声音愈发微弱,“她在下面很孤单,想找个人做伴。”她缓缓睁开双眼,眼神空洞而迷茫,“臣妾觉得,她这是在召唤臣妾前去。”
我听罢心头一紧,连忙宽慰道:“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莫要多想。”
她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当夜,李妃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太医们束手无策,连苏沅也摇头叹息,面露难色。
皇上闻讯急忙赶来,守在她的床榻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爱妃,”他轻声唤道,“你一定要撑住,就算是为了安儿。”
李妃虚弱地笑了笑,气息微弱地说:“皇上……臣妾怕是不能继续陪伴您和安儿了……”
皇上眼中含着泪光:“莫要说这些傻话,朕已经失去了婉清,断不能再失去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在人前提起先皇后的名讳。
李妃似乎也很意外,她凝视着皇上,眼中情绪复杂难辨:“皇上……终于肯提起姐姐了……”
皇上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是朕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李妃轻轻摇头:“臣妾从未怪过皇上……只求皇上,往后好生照看安儿……”
她的语句断断续续,气息越发微弱。
安儿被乳母抱来,见到母亲奄奄一息的模样,吓得嚎啕大哭。李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柔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眼中满是不舍与怜爱。
“安儿……我的安儿……”
她的手缓缓垂下,双眼永远地闭上了。
“母后!母后!”安儿扑在母亲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皇上将安儿紧紧搂在怀中,眼中泪光闪烁。
我伫立一旁,目睹这生离死别的一幕,心中悲痛难抑。
这深宫,又吞噬了一个年轻而美好的生命。
李妃的丧仪举办得极为隆重,皇上追封她为“敦肃贵妃”,以贵妃之礼葬入妃陵。
安儿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终日哭闹不休,声声呼唤着要寻母妃。我将他接到凤仪宫,亲自照料抚育。
小家伙消瘦了许多,夜里常常从睡梦中惊醒,哭喊着“母妃”。我将他搂在怀中,柔声安抚,他却只是泣不成声。
“母后,”他泪眼汪汪地问道,“母妃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再来看安儿?”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这深宫中的生死离别,对一个年仅三岁的孩童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与残酷。
苏沅时常前来探望安儿,给他带来些小巧的玩物,
。陪他说话,耐心倾听他童稚的言语,用温柔和关爱渐渐融化他内心的壁垒。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儿对苏沅的依赖与日俱增,开始主动与她亲近,仿佛在她身上找到了久违的温暖。
“姨姨,”有一天,安儿用他清脆的嗓音这样称呼苏沅,眼中带着一丝期待和不安,“母妃是不是变成星星了?我每晚都看到它们在闪,是不是母妃在对我眨眼?”
苏沅心中一阵柔软,轻轻将他搂入怀中,抚摸着他的头发,声音柔和如微风:“是啊,安儿的母妃变成了最亮的那颗星星,她在天上静静地看着安儿,守护着安儿每一天的成长和快乐。”
安儿仰起小脸,望向浩瀚的夜空,伸出稚嫩的手指一一数着点点繁星,语气中充满天真与思念:“那……哪一颗才是母妃呢?她会不会想我?会不会孤单?”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注视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或许,苏沅的出现真的是上天的安排,她以她的耐心和善良,正一点点填补安儿心中因失去母亲而留下的空缺。
自李妃离去后,瑶华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变得空旷而寂静。皇上颁下旨意,将瑶华宫改为佛堂,常年香火不绝,以此为李妃祈求冥福,愿她早登极乐。
某一日,我独自走进瑶华宫,整理她生前遗物。在妆匣底层,我发现了一封她亲手写下的信,信封上写着“娘娘亲启”。
展开信纸,李妃娟秀却略显无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娘娘亲启:臣妾自知时日无多,此生别无他憾,唯放心不下安儿。贤妃一直虎视眈眈,太后心思深沉难测,安儿年纪尚小,臣妾实在忧虑他遭人算计。万望娘娘看在往日情分,护我儿周全。臣妾纵在九泉,亦感念娘娘大恩……”
信纸上,依稀可见几处微微晕开的泪痕,想来是她在病榻上强撑病体、含泪写就。
我将信轻轻折好,收入怀中,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决心。
李妃,放心吧。只要本宫还在一天,只要我还有一丝力气,定会竭尽所能,护安儿平安长大。
窗外,夏日的蝉鸣依旧一阵接着一阵,聒噪却充满生机。
只是在这深深的宫苑之中,终究是少了一位日夜牵挂孩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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