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数贩卖机

　　期中考试像一场席卷全校的寒流，紧绷的气氛连走廊里打闹的学生都少了一半。祁燃夹着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火箭笔记穿过教学楼时，能清晰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了——从过去纯粹看“校霸”的热闹或畏惧，多了点别的东西，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点隐约期待的。
　　他依旧目不斜视，脸色习惯性地绷着，只是脚步在路过高三（一）班那扇紧闭的后门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考试前一天晚自习，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班主任赵敏段破天荒没坐讲台，而是背着手在过道里慢悠悠地踱步，眼镜片后的目光鹰隼似的扫过每一个埋头苦读或抓耳挠腮的学生。
　　祁燃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着物理错题集，手里却捏着手机，屏幕上是消消乐卡了三天死活过不去的一关。他拧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快速划拉着，试图找到那关键的连锁消除点。
　　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祁燃心头一跳，手指僵住，还没来得及锁屏，手机就被一只带着薄茧、属于中年教师的手干脆利落地抽走了。
　　“祁燃，”赵段敏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教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晚自习纪律，忘了？”
　　教室里瞬间更安静了，无数道视线或明或暗地聚焦过来。
　　祁燃绷着脸，没说话，耳根却有些发热。被当众收手机，尤其是现在这种微妙的时候，让他觉得格外丢份。
　　赵段敏拿着他的手机，正要转身走回讲台，坐在祁燃斜前方、同样属于“重点观察对象”的赵嘉树不干了。他本来也在偷偷摸摸刷篮球论坛，见状立刻把自己的手机往抽屉深处塞了塞，但眼珠子一转，忽然指向教室另一个角落，压着嗓子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地嚷嚷起来：
　　“赵老师！这不公平！凭什么只收燃哥的手机？你看那边，李浩也拿着手机呢！还有王旭，他手机还在桌子底下充电线亮着呢！你为啥只逮着我们后排的收？”
　　他手指的方向，确实有几个学生慌乱地藏起手机或拔掉充电线。被点名的李浩脸都白了，王旭则懊恼地瞪了赵嘉树一眼。
　　老赵脚步一顿，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赵嘉树指的方向，又落回赵嘉树那张写满“不服”和“挑事儿”的脸上。教室里落针可闻，所有学生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这场“纪律风波”如何收场。
　　祁燃依旧没抬头，垂着眼盯着桌面，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觉得赵嘉树这蠢货简直是在火上浇油。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赵段敏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去收缴另外那几个学生的手机。她推了推眼镜，目光在赵嘉树和祁燃之间逡巡片刻，最后定格在祁燃低垂的头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赵嘉树，你跟祁燃关系好，替他打抱不平？”
　　赵嘉树被问得一噎，梗着脖子：“我……我就是觉得不公平！”
　　赵段敏点了点头，像是认可他这个说法，然后话锋一转，看向祁燃：“祁燃，你呢？也觉得不公平？”
　　祁燃不得不抬起头，对上老赵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责备，但似乎……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那种对他“朽木不可雕”的彻底放弃。他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段敏也没指望他回答，拿着祁燃的手机，走回讲台，将手机放在讲桌显眼的位置，然后面向全班，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晚自习玩手机，违反纪律，该收。这一点，对谁都一样。”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祁燃，“但是，有些人，一边玩着手机，一边还能让数学从个位数蹦到九十，让物理从十几分跳到及格线边上。有些人，玩手机就是纯玩，考试照样一片红。”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赵嘉树和刚才被点名的几个学生。
　　“我收祁燃的手机，不是因为他玩手机不对——当然，这不对。我收，是因为我觉得可惜。”赵段敏的声音沉了些，目光转向祁燃，“祁燃，你那脑子，要是能把琢磨游戏通关一半的劲儿，哪怕三分之一，用在正道上，你现在坐的就不是最后一排，教室前排的位置，未必没有你的名字。”
　　“上次月考，你的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问，解法很巧，思路是超前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根本没认真听过课，但你自己琢磨，或者……”她停顿了一下，没往下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或者有人点拨一下，你就能开窍。”
　　“开窍了，是好事。但开了窍还由着自己往浑水里趟，那就是浪费。”赵段敏的语气严厉起来，“离高考还有多久？你算过吗？你的人生，就打算一直这么‘差不多’、‘无所谓’下去？”
　　“今天这手机，我收了。期中考试之后，看成绩。要是还能有进步，哪怕一点点，手机还你，以后我的晚自习，只要你不影响别人，你爱看什么书看什么书，我不管。”她目光如炬，“要是退步了，或者原地踏步……”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赵段敏这番话震住了。这哪里是简单的纪律批评，这简直是在给祁燃下一道“战书”，而且是当着全班的面，把他架到了一个不能再轻易后退的位置上。
　　祁燃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是羞愧，而是一种被彻底掀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刺痛和……难堪。
　　赵嘉树也傻眼了，张着嘴，看看赵段敏，又看看祁燃，完全没想到自己一句“打抱不平”会引来这么一番话。
　　赵段敏不再看他们，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期中考试的注意事项，仿佛刚才那番疾言厉色只是个小插曲。
　　晚自习剩下的时间，祁燃如坐针毡。讲台上，他那部黑色的旧手机像是一个沉默的嘲讽，时刻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能感觉到周围不时投来的视线，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复杂的交织在一起。
　　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刚才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和沈止羽那句“你的未来，不应该被任何东西定义”重叠在一起，像两把重锤，轮番敲打着他那层自以为坚硬的壳。
　　放学铃响，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没有等赵嘉树。
　　初冬的夜风冰冷刺骨，吹在滚烫的脸上，稍微带来一点清醒。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学校后面的小操场。这里没有灯，只有远处教学楼漏过来的一点微光，空旷而安静。
　　他靠在冰冷的单杠上，仰头看着漆黑无星的夜空，脑子里一片混乱。愤怒，难堪，不甘，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恐慌，各种情绪翻搅在一起。
　　凭什么？凭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把他架起来？凭什么沈止羽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仿佛他真的能变成另一个样子？凭什么所有人都好像突然开始对他有所期待？
　　他明明……只想一个人待着，烂在泥里也好，至少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祁燃身体一僵，没有回头。能在这个时间找到这里的，不会有别人。
　　沈止羽走到他旁边，同样靠在单杠上，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他站着。他穿着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了顶端，遮住了下巴，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里变成白雾。
　　沉默在寒冷的夜色里蔓延。
　　“烦。”祁燃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
　　“嗯。”沈止羽应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老赵有病。”祁燃又说，语气冲，带着未消的怒气。
　　“她是为你好。”沈止羽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不需要！”祁燃猛地转头，瞪着他，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灼人，“我不需要谁为我好！我也不想被你们推着走！我就想……”
　　“就想怎么样？”沈止羽打断他，也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黑暗里，他的眼睛像沉静的寒星，“就想一直这样？下次考试，数学退回三十分？物理退回十几二十分？然后呢？毕业，去打工，进厂或者继续混？让你妹妹看着你一辈子就这样？”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重，像冰冷的石头砸在祁燃心上。
　　祁燃想反驳，想吼回去，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因为沈止羽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最深处不敢面对的恐惧。
　　“祁燃，”沈止羽的声音低了下来，在寒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赵老师今天的话，是难听。但她说错了吗？”他向前一步，靠近祁燃，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你明明可以，为什么偏要选‘不可以’？”
　　为什么？
　　祁燃答不上来。长久以来的自我保护机制，逃避习惯，对改变的恐惧，对“希望”落空的绝望……太多太多原因，像一团乱麻，堵在他胸口。
　　“手机被收了，很难受？”沈止羽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祁燃别开脸，不吭声。
　　沈止羽忽然从自己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塞进祁燃手里。
　　入手冰凉坚硬，是手机。
　　祁燃愕然低头，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看清那是自己的手机。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止羽。
　　“放学时，我去办公室找赵老师拿的。我跟她说，你不会让她失望。”
　　祁燃握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手机，指尖冰凉，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滚烫的洪流冲垮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震惊，不解，还有一股汹涌的、几乎将他淹没的酸涩和……悸动。
　　沈止羽看着他呆住的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起手，似乎想碰碰他的头发，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冰凉的手背。
　　“祁燃，”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温柔得近乎残忍，“别怕。”
　　别怕尝试，别怕改变，别怕那个或许不那么糟糕的未来。
　　“期中考试，”沈止羽收回手，重新插回自己口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好好考。我等着看。”
　　他说完，没有等祁燃回应，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小操场，身影很快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祁燃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部还带着沈止羽掌心余温的手机。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眼睛却干涩得发胀。
　　许久，他低下头，按亮手机屏幕。微弱的荧光映亮了他复杂难辨的脸。
　　锁屏壁纸是默认的蓝色星空。他指尖悬在屏幕上，半晌，打开微信，点开那个几乎没什么聊天记录的对话框。
　　犹豫，犹豫，再犹豫。
　　最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发送。
　　——“谢谢。”
　　发送成功。他看着那两个字，觉得自己简直矫情透了。
　　几乎是在下一秒，手机震动。
　　另一边，回复简洁得只有一个字。
　　——“嗯。”
　　祁燃盯着那个“嗯”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将他重新抛回寒冷的黑暗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