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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明夷之心(九)
对面的人又说了些什么,但严楚宁连只言片语也捉不住。他的指节抵住桌面,桌下的手却不受控地震颤起来。
阴影里,一只手温柔地探去,先是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带着试探的意味,随即,整个手掌便坚定地覆了上来,将那不堪的颤抖严实地盖住。她的掌心很烫,指腹摩挲过他颤抖的指节,将那只冰凉的手裹住。
严楚宁猛地回神,低头看向桌下。裴霁清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正用虎口托着他的手腕,力道很轻,却安抚了他藏不住的失控。温热的触感缓缓漫上来,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妥帖地包裹起来——她,似乎有隔开痛苦的魔力。
“总之,”裴霁清看着对面的严楚宁,“你认为刘女士有条件杀害王子浩,但你无法提供动机,对吗?”
“侦探小姐,”严楚宁也直视着裴霁清,“我必须提醒你,我也没有动机。实际上,一场谋杀里,最不重要的就是动机。因为对于有的人而言,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足够杀人泄愤,而对另外的人来说,杀人甚至不需要理由。所以,按照你的逻辑,没错,我的母亲没有动机,我的继父没有动机,独眼没有动机,我也一样,没有动机。那么,你们的线索只有可行性,但在可行性这个条件里,我的母亲和我的嫌疑一样重大。”
“现在,侦探小姐,你的案子进入死胡同了。”
死胡同?他们现在拥有的信息太少了。这个家庭的辛秘,总归还要探究一番。所以,她和严楚宁在这里除了放出消息看看他们的态度,还负责为汪心钺和姚爻争取时间。
地窖位于厨房下方,入口有一扇裹着铁皮的木门。汪心钺推开门,一股气味混杂的冷冽空气迎面而来,将她往外搡。
脚下的粗石台阶陡峭湿滑,仅容一人通过。汪心钺举起手中的黄铜烛台,一步步小心挪动,昏暗的光晕被周遭的黑暗舔舐殆尽,堪堪照亮脚下几步台阶。每走一步,温度就被剥掉一层,湿冷的空气像钩子,扯住她的皮肉,试图阻止她深入。这里,只剩她的脚步声、呼吸声和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液体滴答声。
台阶到了尽头。汪心钺终于踏上了石板地面,来到一条还算宽阔的通道,两侧由石砌拱券支撑,宛若探入怪兽的胸腔,延伸至目光和灯火都无法抵达的深处。继续向前,路过一排巨大酒桶后,分岔了。她拐入左侧偏窄的通道,蔬菜腐烂的甜腻味和土腥立即蹿进鼻子。通道两旁是拱形隔间,第一间堆着蔬菜,第二间放着罐头。
汪心钺退回主通道,向地窖深处探入。空荡荡的通道里挤满冰冷的空气,反而让汪心钺觉得拥堵。前方再次收窄,变成一道需要她弯腰才能通行的拱门。穿过拱门,空间终于舒展,然而拱顶却更低,压抑得让她想尖叫。烛光更加微弱。角落深处,她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房间——它拥有一扇完好又紧闭的木门,其他的隔间全都没有门。汪心钺心中一动,用指尖轻轻推开。
或许是烛火也感觉到紧张,竟微微颤抖起来。里面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屋子中央是一张旧圆桌,上面堆满了涂着颜色的纸张和许多彩铅,靠墙的两侧各是一张单人小床,一张空着,另一张光板上躺着人。这就是独眼的房间。
汪心钺走近那张躺着人的小床,却不可遏制地退后一步——那是王子浩的尸体。
几秒之后,汪心钺适应了这种刺激。这时,古怪的感觉又爬上心头。
尸体的确穿戴整齐。更准确地说,太整齐了,连袜子和鞋都穿上了。虽然汪心钺不知道尸体多长时间会僵硬,但给他脱掉睡衣再穿上这一身,肯定费事。这是为了什么?
她心一横,拉开了尸体的衣服,想看看伤口——杂乱的伤口遍布全身,几乎可以说找不出一块好皮。汪心钺皱着眉凑近,想从纷乱的刀口里看出些规律。结果真让她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在伤口之下,有一条很细很浅、略深与肤色的突起,就像愈合之后的疤痕。这条疤从颈部正中,两侧锁骨连接处上方的凹陷开始,一刀向下,经过肚脐一侧,划通到底。
不由让她想起小时候的玩具熊——玩具熊背后有一条拉链,从脑袋开到屁股,拉开就能将里面的海绵都掏出来。
汪心钺被自己的联想恶心到了。
她摇摇头,又看向了尸体,发现尸体脖子上又一圈规整的刀痕。既不是割喉也划的不深,而是像项圈一样绕颈一周。真是古怪。
随即,汪心钺意识到——这张床是光板床,没有被褥,但另一张床被褥齐全。玩具狗睡什么样的床都不足为奇,只是两张床的这种差别很微妙。
汪心钺转向有被褥的床,发现了一个更微妙的地方——一般来说,床单会在最上面,剩下无论是羊毛、床垫还是稻草,都应该在床单下面。但这张床不一样,最下面是亚麻床单、中间是厚厚的稻草,最上面一层又是亚麻床单,被子盖在最上面。
习惯性地,汪心钺拉开被子。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她心下一动,将第一层床单掀开,发现下面的稻草里有血迹……不对劲。
汪心钺把被子和干净的床单扔到一边,用力抽出最下面的床单——“咣当——”一把小刀落地,接着就是血迹斑斑的床单。她明白了。
姚爻站在医务室的木门前,看着陈旧的挂锁,脱下外套一裹,拿起不知哪里捡来的石头,两声闷响后,锁被砸开。门内浓烈又杂乱的药草气味,穿透力很强,薄荷清凉又辛辣的味道格外突出,让他从鼻腔凉到了脑仁。
这是个狭长的房间,靠墙立着几个到顶的木制药柜,数不清的抽屉。中央摆着张宽大的长条木桌,石臼、铜杵、小秤被随意搁置。
姚爻凑近看了看,桌上的那些工具很干净,显然没有用过。他又转向那几个木制药柜,抽屉都有C形环扣,表面覆盖着暗绿色的铜锈。但其中一个抽屉的环扣却被磨出了亮眼的原色。看来,这个抽屉经常被拉开。
随即,姚爻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深褐色广口陶罐。他解开系住罐口的细绳,掀开亚麻布——辛辣混合着蜂蜜的甜腻,味道很刺激,罐里是质地粗糙的深紫色药丸。
姚爻仔细拿起陶罐检查,没有标签,抽屉上的标签已经模糊到无法辨认。他捏起一颗药丸装进裤兜,又拿起一颗,犹豫片刻,送进嘴里服下。他必须知道这药丸的作用,眼下,吃一颗算是最好的办法。
接着姚爻又拉开药柜下面的对开木门,里面摞着许多册子——原来是刘静的影集,从少女时期的照片到结婚,再到如今,各个时期的照片都有。姚爻不得不承认,刘静的确非常漂亮,她年轻时的五官优美精致,严楚宁继承了十成十,连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干净。年纪变大后,她的眼神越来越锐,越来越冷,母子这才显得不那么相像。
他拿起照片,目光落在少女微笑的脸颊上——有一小片区域的颜色略深于周围,像蒙着一层极淡的薄雾。他把照片倾斜一个角度,“薄雾”随着光线流转,化作几道纤细的阴影。姚爻了然——背后有字。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为什么我叫‘静’而弟弟叫‘勇’。为什么我就要文静?”
姚爻立即将照片都抽出,许多背后都有字。
“今天是最后一天读高中,爸爸病退,我要接他的班。爸爸说这是铁饭碗。但我知道,是因为弟弟和妹妹年龄不够才轮得到我。”
“不甘心。凭什么爸妈觉得弟弟更聪明?明明是我的成绩更好。”
“为什么他们说女生学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嫁得好?我更想读大学。”
“今天来买书的那个大学生很有意思,他总是看我。”
“要结婚了,爸爸说他是大学生,我会很幸福。”
“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不喜欢小孩。”
“这是我的人生吗?但,究竟有什么是我自己选的呢?”
……
姚爻看着这堆照片和后面的字,叹了口气。他将照片放回原处,出了医务室。这次,他还要去一趟作坊。
姚爻推开工坊那扇虚掩的木门,扑面而来是松木和清漆的味道。月光从高窗斜射而入
地上的木屑,墙上的锯子、刨子和凿子,量尺、墨斗和木榫散落在巨大的工作台。这的确是一个作坊,没有问题。甚至还颇浪漫,在工作台一角的陶制花瓶里插了一束白玫瑰。
但是,始终有一种不协调像尖利的鱼刺一样卡在他的喉咙。
到底是什么呢?
姚爻一圈又一圈的看着周围——好像,太整齐了。像是为了扮演“正常”而刻意装扮了这里,如果说工具像展览品一样严格归类是强迫症,但是木屑这么规整还是很难受。
木屑……姚爻捻起一小撮木屑——它是陈旧的灰黄色,毫无光泽,指尖稍一用力,就碎裂开来,质地酥脆,像碾碎秋天的枯叶。他又将木屑凑近鼻尖,除了尘土没有别的味道。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这木屑不是新的。小时候姚爻缠着爷爷给自己削木剑,当时爷爷找了根后院搁置很久的木棍。爷爷削的时候,他就蹲在旁边看。他记得很清楚,新鲜的木屑带着清香和一点甜味,捻起来也有稍许的弹性。
一个整天有人工作的作坊,居然只有陈旧的木屑。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忽然,外面响起脚步声——不好,难道是王百俊回来了?姚爻赶忙往门口走去,可是,门却不见了。
是,没错,出去的门不见了。这怎么可能,姚爻呼吸都滞住了。
“藏起来啊,”墙上的锯子忽然提醒他,“再不藏起来你要被抓住了!”
锯子也说话了?姚爻感觉自己冷汗都下来了。
不对,门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锯子也绝对不会说话。姚爻握紧拳头,努力抵抗着眼前怪异的景象。这些一定有原因。
对啊,他吃的药!原来那种药可以致幻。
得出这个结论后,姚爻的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的确应该藏起来,找不到出去的门,一定会被进来的王百俊发现。没必要引起这种麻烦。
能藏在哪里呢?这间作坊一览无余,没有隔间,唯一有遮掩的地方就是靠墙的一个柜子。他打开柜子后,全身的血都凉了。这柜子很薄,整齐地挂着各类斧凿,即便是取出它们,他也藏不进去。
完蛋了,一定会被发现了。姚爻绝望地垂下视线。
不对……这柜子下面的石板为什么和地板不同呢?这块石板细腻发亮,布满划痕,和地板的石材完全不同。难道是暗道的机关?这个荒唐的念头像强心针,让他又充满了希望。没有把手,没有凹槽,他按压、推动,都纹丝不动。而门外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他几乎准备要放弃了,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为什么石板上有这么多深刻的划痕?姚爻俯身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刻痕是特意绘制的,因为沟槽极细,内里还保留着些许湿润的质感,他顺着沟槽在柜边的角落找到了一根很细的黄铜管,上面是一个小漏斗。
一瞬,福至心灵,他回到工作台,将那束白玫瑰从瓶中拿出,把花瓶里的水灌入漏斗中。
奇迹发生了——石板下传来一声冰块碎裂的“咔”,随后柜子向内滑开,石板收起,露出一道向下的狭窄阶梯。
姚爻来不及多想,将花瓶复位后闪身躲入暗道。
几乎是机关复原的同时,作坊的门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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