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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
将军大人挂在臂弯带进的大氅到底还是裹在了太子殿下身上,二人并肩穿过殿宇间数丈回廊广庭长衢,少去幼时的插科打诨,才发觉这段路程半盏茶就能走到尽头。
内金水河蜿蜒横亘,汉白玉桥拱落道前,对岸便是东宫毓和殿,盏盏宫灯次第高悬。要出宫却得沿岸直行。
燕昭洛率先停在桥头,慢吞道:“就到这吧。”
氅衣铜制的系环隐在绒毛间,他指尖翻找,方解开一扣,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却被轻轻贴了一下。
分明身边的人穿得同自己相差无几,大氅还在自己身上,偏偏一路上穿堂的灌风几阵下来,手掌还要较自己暖。
君霄玦眉间微蹙:“过桥也凉,披着吧。”
燕昭洛一时缄默,便又听得一句:
“将军府不差一件氅衣。”
他便没再多说,道了别拾级而上。
靴底落在桥面,灯影随波摇曳,与垂柳丝绦的倒影在水中搅作一团,水声淙淙,身后却没有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燕昭洛薄唇抿成一线,到底还是停了一下。
“君霄玦。”
桥头的人微侧着身,颈线被宫灯描摹得修长漂亮。
他音量不高,交织在脚下潺潺流水间,慢吞着将先前的话头接了一下:
“……在坤鸾宫时候,我确实不高兴。因为…”
有的人我想见的时候见不到,想避了又好像避不开。
青年一时涩顿,字句在舌尖滚了许久,到底是换了说法:
“念及了些过往。”
“不过我现在有别的事更不高兴了。”
话落,也不管身后人听没听到听没听清,抬步便匆匆越过了不长的玉桥。
君霄玦目光平浅落着那抹月白身影上,河面之上涟漪流转,在他浅澈眸底映出细碎光晕。
半晌,大将军学着他那慢吞的语气轻落一字:“好。”
一直到太子殿下匆匆的身影穿过广庭,影绰隐在朱红廊柱,他才收回目光。
墨色衣摆被携微潮水汽的晚风卷过,缓缓融入夜色柳影之间。
燕昭洛回殿应付了詹事例行问候又用过重温的晚膳便先去了浴池。
毓和殿朱红殿门虚掩,泄出暖融融的烛火,映得门楣上鎏金云纹若隐若现。
里间暖炉青烟袅袅,被软帕包裹的镇尺被放在软塌边的案几正中,为防蓝鹊回来误食没有解开,烛火映照下点点焦色却仍能隐约透出素色帕巾。
燕昭洛神色微恹回到屋里时,蓝鹊已经在临轩的藤架啄食。
他披着寝衣倚靠榻间,又支颐望着那方镇尺默了半晌,才缓缓取过素笺,执笔提字,团团卷起封入烟色竹筒。
“小九。”
太子殿下敛眸轻唤了声,蓝鹊偏头眨过褐红眼珠,见主人手肘微抬,当即扇动羽翅扑腾过来,落于腕肘时利爪轻蜷,不伤人又停得稳当。
燕昭洛将竹筒轻绑在它足环之上,又取镊喂了几条生肉过去。
蓝鹊任其动作,仰颈快准衔住肉条,尾羽微微蓬开,喉间隙出几声俏鸣。
素白的指抚过它顺滑的头颅,拣过桌旁的松烟墨块,置于喙前令其闻嗅。
燕昭洛敛眸温声道:“帮我送去少府。”
蓝鹊细啾了声以示回应,墨块移走时却是有些餍足犯懒的模样。
太子殿下发尾几分湿漉散在肩头,有些好笑地任它歪着脖颈在自己手心又蹭了半阵,最后举着腕起身来到轩窗边,蓝鹊才不情不愿振翅。
瑞斑尾翎掠过窗沿,一时掀进几缕窗外的凉风。
他眼眸微微眯了一下,虽说屋内炭火熏得暖融不觉冷,他还是将槛窗阖上半扇,又去支另半扇底下两掌大的雀牖。
忽有三声轻叩自殿门传来,力道均匀,带着几分恭谨穿透静谧。
燕昭洛一身雪青玉立轩侧,一直到外头的人低声禀报,才缓缓开口:
“进。”
佑隐已经换回了窄袖长袍,走近将一封火漆新烙的信封呈递过去。
“殿下,礼部侍郎送来封信,跑腿的侍童一并带来了几味珍贵药材,口嘱殿下好好休养。”
燕昭洛不急不缓支好雀牖底的梨木细杆,才侧过眼问:
“老师如何知晓?”
“丞相出宫后好似去拜会了侍郎一趟,许是因此得知。”
念及今日暖阁内谢闫那一番世家科举的,燕昭洛“哦”了一声,又嘟囔:
“丞相思怀老师知遇之恩便罢,还劳老师担忧一遭我。”
他空出的手终于接过信笺,却没直接打开,反倒回身来到软塌边。
燕昭洛解开案上帕裹,指了指里头镇尺被切下的残片冲佑隐道:“来得正好,将这块残片送去玄都苑,让乌苑主辨别一番。”
虽说也猜得七八,但到底再确认一遭更妥,佑隐也是跟了燕昭洛近十年,一眼便料及几分:“殿下今日在先后寝宫发现的?”
燕昭洛倚回软塌,轻描淡写“嗯”了一声,不想多提。
佑隐了悟,上前收敛过那一小块残片,又将剩下部分重新包裹放好,见没什么需要便垂首告了退。
殿门掩上,燕昭洛便屈膝赤脚踩上了榻尾,颈后又取了方锦绣软枕倚,这才缓缓拿起春砚送来的素白信笺,指尖挑过漆封,便见一纸苍劲烟墨。
他微微怔愣。
手里的一面信纸折了三折才塞入不大的封笺,以笔走龙蛇的草书铺就,十句里虽少说五句是要他好好保重身体,毋废学业礼制,言辞却并不考究细研。
又尽笔墨或提银杏树下那些同窗事迹,或绘他幼时还有春芷宠惯时候的些许趣闻,字里行间处处见潺潺往岁。
是一封不论君臣的家书。
***
蓝鹊的红喙啄响少府书房窗板时候,葵宣正在一堆卷册里喊爹,字面意义的。
“哎?是爹你的信吗?”
葵聿鸿抽出身去拉开窗牖,便见一只艳丽鸟雀曳着较信鸽长两倍的尾翎抓在窗外木架上,橘褐的左足挂着一管细竹。
“恐是太子殿下传予你的。”
“啊?我的?”
一颗发丝凌乱的脑袋从比身高的案卷后探出来,面上几分困惑,脖子抻了半天才见着窗口的蓝鹊。
“诶哟小九……”
他闷声喊了一嘴,又低下头去:“爹你帮我看看,我刚找着李府对应年份的,诶是哪一年的来着?”
“胡闹!”葵聿鸿当即脸色一黑,大步流星走到案后拎着他领子一把拽起:
“殿下传谕是能随手转的?若是密信当如何。”
“我这不是也正帮殿下查卷册吗……”
“你若非是跟着仁心的太子殿下,恐是四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知道了知道了。”
葵宣欲哭无泪地揉了揉后脖,蓝鹊在朱栏架上已经上下跃得有些急躁。
他哄着拢住鸟鹊羽翅,扯开竹筒上的活结,轻拍了拍它头颅:“小九乖,今日没时间备肉了,回……”
蓝鹊在足上竹筒解开时便已舒展开羽翅,待葵宣手一松便振翅一鼓,头也不回转瞬就掠远了,空留半阵凉风。
“……”
葵宣撇撇嘴,旋开手心筒顶的木盖,一面往案边走一面倒出里头素笺。
叠得整齐的素笺一看便是新写,墨香随纸页展开漫散几缕,转瞬就被一屋子陈卷的气息盖过。
他几眼扫过,脚步一顿当即乐道:“爹!”
话音方起,葵二公子面上喜色便是一顿,缓缓蔓上几分不可置信。
葵聿鸿已经回到案台后,望去时只见自家儿子猛然低头,揉了揉眼又去看手上展开的纸笺。
——“搁置礼册,查延绥七至九年间一方紫檀卧鹿镇尺赠于谁手,及就近五年其署名献礼。”
他缓缓将纸上几字念出:“不对,怎么会要那么准确的……”
葵聿鸿听清素笺内容时瞳孔微缩,转瞬目光沉凝。书房之内一时寂静,半晌,苍劲沉郁的声音缓缓响起:
“二郎,将书案收理干净。载录这些年份文房用品的编卷有部分还在库房,我去取来。”
葵宣回过神来,“哎”了一声,面色也是凝重下来,他将微微发皱的素笺折了又折,才收入袖中。
案台上抵半人高的卷册按挪来时候的分类卷卷垒齐,由下人又搬回了库房。
书房的烛火透过糊着鲛绡的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一方浅浅的光晕。
夜色渐深,铜烛台里蜡泪层层叠叠积出肥厚裙边,精简了范围的桌上编卷还是有一尺多高。二更过后年近半百的葵父便被儿子遣去了休憩。
葵宣开始还一目十行扫过,镇尺见了三五枚,象牙雕狮紫檀花莲青玉辟邪,到了后半夜脑袋便开始耷拉,新翻开的卷册也以指尖一个个抵着才能不飘乎。
“铛——铛——铛——”,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已变成了三响。窗牗外雾气朦胧间带着几分料峭的湿意,不久便滴滴答答交织起雨声。
右手边的卷案缓缓堆砌半尺,葵宣眯着眼慢吞扫过,忽然指尖一顿。
——紫檀梅花卧鹿镇尺一枚。
他当即清醒三分,指尖对仗着往下挪去,却是看着了个熟悉的名字。
“怎么是他……”
***
夜阑人静,葵二公子捏着一页白纸黑字,终于推开书房的门时神色凝恹、困倦得已经睁不开眼,好在书房侧对便是他的寝卧。
地面有些湿漉,他不住打着哈欠往自己屋前走,上台阶时脚却一下没抬够,当即失了平衡踉跄往前扑去。
一阵天旋地转,廊道的红木地板火速贴近面门。
二公子慢半拍想着自己明日怕是要头顶鼓包去见殿下,地板却忽然止住了。
葵宣:?我会飞了?
奈何他半清不醒地还没生出第二个嘚瑟的念头,便觉大臂被人掐得生疼。
“二公子小心。”
拽他的人板着声,也是慢半拍提醒着。
二公子迷糊着艰难抬头,便见到一张陌生的脸,陌生的装束,陌生的……!!!
“刺——!”
“砰”。
“客”字被嵌入了结实的红木地板。
明鄞退后一步,在葵宣又气又懵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态的模样里板正行了一礼:
“半夜叨扰实在抱歉,我家将军命我来问二公子一声,可否查出那方镇尺出于谁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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