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雨

　　守静峰的第三个清晨，晨钟还未敲响，商烬已经醒了。

　　他轻轻掀开被子坐起身，身旁的商澈还在熟睡，小脸恬静，呼吸均匀。商烬盯着弟弟看了片刻，确认他没有做噩梦，这才轻手轻脚地下床。

　　殿外天色微明，东方天际泛着鱼肚白。商烬走到院子里，学着昨日谢楠按教的样子，在古树下的蒲团上盘膝坐下。

　　闭目，凝神。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去感知那些灵气光点，而是先试着平复呼吸。一呼一吸之间，胸腔平稳起伏，心跳渐渐慢下来。这是他昨夜睡前反复练习的结果——师尊说，修行先修心，心不定，则万事不成。

　　当心神完全沉静下来时，他再次尝试感知周围的灵气。

　　这一次，那些淡蓝色的光点出现得比昨日更清晰。它们像夏夜的萤火，在晨雾中缓缓飘浮。商烬小心翼翼地引导它们靠近，却不敢贸然引入体内——昨日魔息反噬的剧痛还记忆犹新。

　　就在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

　　他忽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不属于自己的意念波动。那波动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带着朦胧的困惑和……一丝好奇？

　　商烬睁开眼，转过头。

　　侧殿的窗户开着，商澈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趴在窗台上，睁着惺忪的睡眼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商烬心头猛地一跳——刚才那丝意念波动，是从澈儿那里传来的？

　　“哥哥……”商澈揉着眼睛，“你在做什么呀？”

　　商烬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你怎么醒了？”

　　“不知道。”商澈歪着头，表情有些茫然，“就是……就是忽然觉得哥哥在叫我。可是睁开眼睛，哥哥明明在外面……”

　　双生感应。

　　这个词在商烬脑海中闪过。昨日师尊提过，双生子之间会有特殊的灵魂连接，心意相通时甚至能感知对方的情绪和意念。

　　“我没有叫你。”商烬说，“但你感觉到了，对吗？”

　　商澈点头，又打了个哈欠：“哥哥，我还困……”

　　“那就再睡会儿。”商烬说，“等师尊来了，我叫你。”

　　商澈听话地缩回被子里。商烬站在窗外，心中却掀起波澜。如果刚才真的是双生感应，那意味着他和澈儿之间的连接，比师尊预想的还要强烈。

　　晨钟终于敲响，悠长的钟声在山间回荡。谢楠按准时出现在殿前，手中托着个木盘，盘里放着三碗清粥和几碟小菜。

　　“都起了？”他看向商烬。

　　商烬点头，正要进去叫弟弟，商澈已经自己出来了——小家伙睡得头发翘起一撮，走路还摇摇晃晃的。

　　早饭时，商烬犹豫再三，还是将清晨的事告诉了谢楠按。

　　谢楠按听完，放下筷子：“你们兄弟俩，可有同时受伤或生病过？”

　　商烬想了想：“有。去年澈儿得了风寒，发烧三日。第三日……我也开始发热，但比澈儿轻些。娘说这是双生子常有的事。”

　　“那你们可曾同时梦到过相同的事？”

　　这次是商澈开口：“有！有一次我梦到掉进水里，吓醒了。结果哥哥也醒了，说他梦到我掉水里，拼命游过去救我。”

　　谢楠按若有所思地点头：“双生感应分三个层次：浅层感应，可感知对方的强烈情绪；中层感应，可共享模糊的意念；深层感应，可完全互通心神，甚至共享五感。你们……已经触及中层了。”

　　商烬心中一紧：“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说。”谢楠按道，“感应越深，修行时越容易相互辅助，但也越容易相互拖累。若一人走火入魔，另一人几乎必然受到牵连。”

　　他看向两个孩子：“所以从今日起，你们的修炼要更加小心。我会教你们如何控制这份感应，何时该放开，何时该隔绝。”

　　早饭后的修行课，谢楠按没有继续教吐纳，而是先教了一门基础的心法——“定心诀”。

　　“此诀并非引气功法，而是稳固心神之用。”他在石板上写下心法口诀，“每日晨起、睡前各念诵三遍，可助你们收束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隔绝过强的双生感应。”

　　商烬学得认真，将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商澈虽然也努力记，但总忍不住走神——窗外有只彩色的蝴蝶飞过，他的目光就追着蝴蝶跑了。

　　“澈儿。”谢楠按温声唤他。

　　商澈赶紧收回目光，小脸涨红：“师尊，我……”

　　“无妨。”谢楠按笑道，“孩童心性，本就好奇。但修行之时，需学会专注。你看你哥哥——”

　　商烬正闭目默诵心法，神色专注，额上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体内的魔息，也在尝试隔绝弟弟那边传来的干扰。

　　商澈咬咬嘴唇，重新低下头，努力盯着石板上的字。

　　一个时辰后，谢楠按宣布休息。商澈如蒙大赦，立刻跑到院中那棵古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筑巢的鸟儿。商烬却没动，他还在默念定心诀，眉头紧锁。

　　“烬儿。”谢楠按走到他身边，“过犹不及。”

　　商烬睁开眼，眼中有些困惑：“师尊，我……我总觉得不够。定心诀念完，心里的杂念是少了，但那股魔息……还在。”

　　“魔息是你血脉的一部分，不可能完全消除。”谢楠按在他对面坐下，“你要学的不是消灭它，而是与它共存，驾驭它。”

　　“可是……”

　　“就像驾驭一匹烈马。”谢楠按打断他，“你不能只想着制服它，更要了解它的脾性，知道何时该松缰，何时该收紧。魔息也是一样——它若躁动，你便以定心诀安抚；它若平静，你便尝试引导它为你所用。”

　　这番话对八岁的孩子来说有些深奥，但商烬听得很认真。他隐约明白了师尊的意思——他体内的魔息不是敌人，而是……一种工具。用得好，是助力；用不好，是祸端。

　　休息过后，谢楠按带他们去了后山药田。

　　药田不大，约莫半亩地，却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灵草。有的叶子像火焰般红，有的开着晶莹的蓝花，有的甚至会在风中发出细微的铃铛声。

　　“这是清心草。”谢楠按指着一丛淡紫色的植物，“有安神定魂之效。澈儿，你魂魄不稳，日后可常取几片叶子泡茶喝。”

　　商澈好奇地蹲下身，小心摸了摸那片紫色的叶子。叶子触手微凉，带着淡淡的香气，闻起来确实让人心神安宁。

　　“这是地火藤。”谢楠按又指向另一处——那是一株暗红色的藤蔓，蜿蜒盘绕在一块黑色石头上，“性烈，是炼制火属性丹药的主材。烬儿，你体内魔息属火，日后或许用得上。”

　　商烬盯着那株藤蔓，心头莫名涌起一种亲近感。他伸出手，还没碰到藤蔓，藤蔓上的暗红色叶片竟然微微颤动起来，像是在……回应他？

　　谢楠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介绍其他灵草。

　　药田中央有口井，井水清冽，透着淡淡的灵气。谢楠按打了桶水，浇灌那些喜湿的灵草。商澈也想来帮忙，谢楠按便给了他一个小木瓢。

　　小家伙舀水舀得认真，每一株草都浇得均匀。商烬则帮着除草——那些杂草长得快，不及时除掉会抢夺灵草的养分。

　　干活时，兄弟俩都没说话，但气氛很平和。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灵草混合的香气，远处传来隐约的鸟鸣。有那么一瞬间，商烬几乎忘记了焦土岭的惨状，忘记了血脉中的魔息，忘记了那些追踪他们的黑衣人。

　　这里，真的像个家。

　　“师尊，”商澈忽然开口，“这些草……都是您种的吗？”

　　“大部分是。”谢楠按说，“也有些是师祖种的。守静峰人少，这些事都得自己来。”

　　“那……我和哥哥也能种吗？”

　　“当然。”谢楠按微笑，“过几日，我给你们划一小块地，你们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商澈的眼睛亮起来：“我想种花！开很多很多颜色的花！”

　　商烬看了弟弟一眼，没说话，但眼中也有一丝期待。

　　午后的时光，谢楠按教他们辨识药草。他拿出几本图谱，一页页讲解每种植物的特性、功效、采摘方法和禁忌。商烬听得认真，遇到不懂的就问；商澈虽然记不住那么多，但对那些漂亮的插图很感兴趣。

　　“这是雪莲花，长在极寒之地，百年开花一次……”
　　“这是龙血木，受伤时会流出红色的汁液，那是疗伤的圣药……”
　　“这是幻梦草，香气会让人产生幻觉，采摘时需戴特制的手套……”

　　讲到幻梦草时，商烬忽然问：“师尊，有没有一种草……能让人忘记不好的事？”

　　谢楠按动作一顿。他看向商烬，少年眼中藏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渴望。

　　“有。”谢楠按缓缓道，“忘忧草。但我不建议你们用。”

　　“为什么？”

　　“因为记忆——哪怕是痛苦的记忆——也是你的一部分。”谢楠按合上图谱，“忘记过去，等于否定了曾经的自己。烬儿，你要学会的，不是忘记，而是放下。”

　　商烬低下头，许久才道：“弟子明白了。”

　　傍晚时分，洛云渺来了守静峰。她检查了兄弟俩的修炼进度，又给商澈把了脉。

　　“魂魄稳固多了。”她对谢楠按说，“你调配的安魂汤有效。”

　　“是师祖的丹药好。”商澈小声说，小脸红扑扑的——他刚才偷偷吃了洛云渺带来的一颗糖丸，甜丝丝的。

　　洛云渺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摸了摸他的头：“明日开始，每日早晚各服一颗固本丹。半月后，应该就能正常修行了。”

　　她又看向商烬：“你呢？定心诀练得如何？”

　　商烬如实汇报了自己的感受，包括对魔息的压制和偶尔失控。洛云渺听完，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按在他的头顶。

　　一股温润而浩瀚的灵力涌入体内。商烬浑身一颤，只觉得那股灵力如春风化雨，瞬间抚平了血脉中躁动的魔息。更奇妙的是，那股灵力在他体内留下一道淡淡的印记——像是一个小小的封印，又像是一颗种子。

　　“这是我的一道神念印记。”洛云渺收回手，“若魔息再次失控，它会帮你稳住心神。但记住，外力终究是外力，真正的控制，要靠你自己。”

　　商烬躬身行礼：“谢师祖。”

　　洛云渺离开后，夜幕已经降临。守静峰上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

　　晚饭后，谢楠按让兄弟俩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商澈拉着哥哥的手，指着天上的星星：“哥哥你看，那颗最亮的！”

　　商烬抬头，夜空浩瀚，繁星点点。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弟弟指的那颗星——确实很亮，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师尊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对应的命星。”商澈忽然说，“那我和哥哥……是不是也有两颗挨在一起的星星？”

　　商烬心头一动。他想起昨夜师尊说的“三星交汇”，想起那双生感应，想起血脉中无法摆脱的魔息。

　　“可能吧。”他说，“但不管天上有什么星星，我们都要好好修行，好好活着。”

　　商澈用力点头：“嗯！和哥哥一起！”

　　月光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而立。古树的影子将他们笼罩，像是一个温柔的怀抱，也像是一个……无形的笼。

　　但这笼，至少是温暖的。

　　夜深了，商烬躺在床上，听着身旁弟弟均匀的呼吸声。他闭上眼，默念定心诀，一遍，两遍，三遍。

　　杂念渐渐平息，魔息也安静下来。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忽然想——

　　也许这个笼，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在这里，他们是安全的。

　　至少在这里，他们可以慢慢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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