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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浊
不过半日光景,烟波居已然人去楼空。
阁前还有些侍女未走,能留到此时的,多半是些身强力健的青壮,其中有不少都是院内的扫洒,尽管并非贴身伺候,但也跟随郡主许久,此刻正用不解或不屑的目光看着地上的女孩,更有甚者甚至在她身旁唾了一口,被旁人劝了才愤然而去。
也有侍女于心不忍,过来拉她起身,程双圆却只摇了摇头,抬手抹去脸上湿润,问道:“你们今后托身于何处?”
“姑娘不必忧心。”那侍女说,“郡主已然安排好了去处,我等日后便跟着庐夫人。”
程双圆扭过头:“那便去吧,不必管我。”
等到侍女走后,她盯着竹林边的车辙,又怔愣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径直去了居室,从被褥间取出了那本言神录,贴身放在了胸口。
拿了书后,她又踏进空无一人的波月阁,给灯台加满了油。
走出阁时,程双圆回头望去,只见窗内火光跳动,仿佛还有人端坐在案后,抚着纸借光蘸墨。
那一刻,她眸中赤色靛蓝交错相映,竟盯着窗纸难以移目,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晓西席已经离去,眼前这幕不过是风撩灯台的晃影,是专摄怀愧之人的幻象。
她闭目挣扎了片刻,方才从中脱出,拔腿便往门外跑去,不再回首。
隔日,人人皆道郡主启程,午时一到,高头大马拉的华车便从早已无人的烟波居内驶出,车轮驶过泥地时陷得颇深,想来是装了不少重物。几个太学士面有喜色地跟在护军身后走了出来,人人手上都带着郡主相赠的典册,一边拜倒在地一边口出相送之词,只是郡主颇为矜重,坐在车内无声无响,连半字都不言。
消息传进国公府时,朱盈甚至懒得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厌烦地挥了挥手,问道:“桂月到哪了?”
“回老夫人,桂月约辰时差人来报过一回,说是昧旦时已出了城门,用了昨夜定下的说辞,就说是国公老夫人身体好些了,要去栖霞寺上香。”嘉月回道:“如今她在虹口地,等郡主的人来了就回来。”
“嗯,那便不用管了。”
朱盈本就在府中抱病不出,这个出城的说辞便也无伤大雅,她靠在软垫上,缓慢地喝完了药,平淡道:“岑竹烟走了,烟波居便也没了,这西京又少了个清净之地。”
“那位郡主向来避世,不知怎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嘉月叹道。
“先王后病逝时,这郡主的名头就无用了。”朱盈道:“既已怀璧,又失了庇护,哪能容得下人安然避世?能得这六月缓和,已算是官家念着先王后的情分了。”
嘉月跟她时日最久,自然听得明白,只是还是忍不住暗自磋叹。
令月收拾完药碗,想起了昨夜情景,也忍不住跟着叹道:“郡主就这样匆匆走了,竟没容人跟随,如此看来,那位姑娘也算是坎坷。”
嘉月闻言,面色起了些许犹疑,朱盈更是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老夫人,是婢子哪里说得不合适吗?”令月不傻,当即问道。
“她是自己要留的。”朱盈说。
令月闻言,面上惊讶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怎么会……竟是如此,我想着郡主毕竟是程姑娘的西席,理应是要跟随的——”
“你是觉得,她与岑竹烟显然更加亲厚,何况又有授业之恩、师徒孝道在先,必然不会主动留在我这。”
“婢子只是想着。”令月怕自己给程双圆留了个不好的名议,连忙换了个说法:“身为学生,去留应得是郡主点头了才行的。”
朱盈瞄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可知她从何处而来?”
“老夫人先前说过,是从琼河两岸。”令月不明所以地答道。
“那你可知,我进这国公府之前,是什么身世?”
令月张了张嘴,已经有些愕然:“听闻老夫人身属世家……”
朱盈唇边露出一抹笑意:“我与那丫头,算是出身同源。”
这是这位尊贵无比的老夫人头一次说起自己的身世,连对身旁至亲都没提起过,在场的侍女更是闻所未闻,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讶无比地望着她。
朱盈却没有打算多说,只对令月道:“你既关心她,便代我去看看吧。”
令月心中仍余震惊,闻言连忙应下。
她从老夫人房中退出来,当即便去了西厢。
等离得近了,见程双圆的房门并未紧闭,令月不禁松了口气,抬手在门上叩了叩,问道:“姑娘在吗?”
“ 谁?”
“我是令月。”
她贴在门上说:“自昨夜姑娘回来后就一直闷在屋内,今早也未有报安,老夫人心中挂念,遣了婢子来看看姑娘是否安好。”
“直接进吧。”屋内人好似根本没听她说了什么。
令月进了门,入眼便看到程双圆跪坐在窗边矮几前,案上面向下放着一本书册,午膳近乎没动地搁放在地上。
自初见以来近一年过去,女孩的身量已然抽条,她仍旧穿着昨日回来时穿的素色衣衫,显出清瘦的骨骼,像这般端坐时,脊背便挺得笔直,如同将欲展翅的鹤,又似拔地而起的青竹。
当有人进门时,她抬眸望过来,瞳影深深窅窅,竟全无当初稚色。
昨日岑竹烟启程时正是令月值夜,于天将明时将一身寒意的程双圆从偏门带了进来,今日再见时,却又觉得她与昨日大不相同了。
至于具体如何不同,却是形容不出。
令月想到在老夫人房中说的那些话,小心地问她:“姑娘可还好?”
“一切都好。”
程双圆略移开目光,眉眼半垂:“我明日便去请安,还望你转告老夫人,请她莫要担心。”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令月摇头:“姑娘如今已经重新归于府中,却将自己关于屋中,任谁都会担心的。”
程双圆闻言,沉默半响,轻声开口:“我并无自囚之意。”
她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想到了什么,问道:“……烟波居如何了?”
“午时郡主已经启程了。”令月知道她能听懂:“该有的仪仗并未有少,一切如常,并未有人发难。”
程双圆眉间微显怔忪,这假启程如此自然,想来是提前进烟波居察看过了,觉得留下的东西足以让他们满意放手。
所以,那群人便得以餍足。
最后的失去者,只有郡主而已,却无人在意。
“姑娘!”令月唤她,“离别如快刀,过后便罢了,不要过分难过了才是啊。”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搁在案上的双手又开始颤抖。
“……难过?”
她面色平淡如静水:“我连师恩孝义都能说弃便弃,如此无心之人,如何会有难过?”
令月自然只当这是自弃之语,闻言正要再劝,却见程双圆抬眼看过来,神色里果真没有哀伤。
只是那眸中却忽现幽荧青火,在那片黑海中炽烈地烧着。
“姑娘……”
令月纵然素养极好,也显出了一丝惊骇。
“令月姐姐,多谢你的好意。”程双圆将她面色尽收眼底,面上闪过一丝黯然,重新垂下眸,盖住了那团火,“只是莫要再说了,我并无可劝之处。”
之后,不论令月如何宽慰引导,她都再不开口。
令月没有了办法,只好回到正房,将程双圆的话原本告知了老夫人,朱盈早就猜到她这趟多半要碰壁,也并未责怪,宽慰了令月一句,便算是差事办完了。
第二日,程双圆果真一切如常地去请了安,她自己对岑竹烟之事只字不提,朱盈便也装作闻所未闻,什么都不问,这两人间竟难得地显出片刻和谐来。
其余时光,她便窝在屋内,来回地读那本言神录。
书中言:琼河中有河神,发端伸角,横眉赤目,通体暗碧,专司川河风雨之事,需得十年上供一次,每百年献一名适龄女子作娶亲之用,方得风调雨顺,固道而耕。
阮皎玉无角、眸发皆灰、肤色苍白,不知是否要上供,但一定不会娶亲,能翻河覆浪。于是她便翻找出其余兼司川河或风雨的所有鬼神,一字一句地比对形貌个性,找出了其余较为相像的两位:鲛人,和鱼妇。
鲛人有长尾,眼泣能出珠;鱼妇半生半枯,死而复苏。
只是,那个人真是三者当中其一吗?
程双圆将灯台挪至了榻前,尽可能地耗尽自己的所有日夜分时,反复地看,反复地想,不给自己一点坠入悔愧自弃的空闲,第二日、第三日也仍旧如此。
直到……第四日。
第四日,老夫人突然病倒了,卧床昏睡不醒。
医师请了无数,却都束手无策,当初治好了程双圆的张留春医师也在其中,她匆匆赶来,却只能在望切后开了药,没有立时苏醒的法子,老夫人究竟何时醒来服药,还是要看天意。
病来如山倒。
事发突然,即使朱盈提前觉察到了自己的状况,给两个在外的儿子送了消息,可路途遥远,即使他们快马加鞭,一时也赶不回来,如今是朱盈的女儿,年过二十仍未出阁的国公府三娘子日夜守在榻前。
程双圆在府内没有具体的身份,算半个客,也算半个晚辈,此刻不论她是否想上前,都只能和几个贴身侍女一同候在屋外。
朱盈是午后昏睡不起,如今是凌晨,她们已然守了半日一夜,却了无睡意。
程双圆半垂着眸,眼里倒映窗上灯火明灭,心里已是惊涛翻涌,一片混着迷茫的仓皇。
在她的记忆中,小仓村里若是有人生病,大多是没钱治的,最多用点土方子,拜拜河神,其余就靠肉身干熬,熬过去就活,熬不过去就死。
受制于这种印象,她先前从未把朱盈当成过病人。
能吃能喝能睡,如何能叫病?只有缠绵榻上,冰火缠身,沉浮混沌中,什么活都干不了时,才能说是病了。
可……朱盈却突然倒下了。
她此时才明白,为何梅月会因老夫人“自月初开始便不大舒服”而崩溃失态,甚至到了提起便流泪的程度,原来是她自己盲眼无知,并未看出这是如此凶险的预兆,能让一个人顷刻间便诸事不知,抛开拥有的一切富贵繁华倾颓而倒。
梅月早已哭得双眼红肿不堪、近乎晕厥,令月苍白着脸安慰着她,眼里的焦心像是要流出来,兰月在守着人熬药,嘉月在约一刻前被三娘子叫了进去,想来此刻正在榻前伺候。
桂月昨日刚回来,此刻还得带队在院前护卫,不能与她们一起。
在身旁几人低低的啜泣里,凌晨时分的迷雾与夜色一起披到程双圆身上,又化为水露,从她脸颊滑下,无声地砸进地里。
身前身后,昏浊弥曳。
此情此景,她令她恍惚中一阵下坠,忽觉自己什么都勘不破,什么都想不透,千万事物如同这繁星一般降下来,只压得她眼前一阵眩晕。
昨日她曾拼命奔跑,却仍未逃脱,被押进河底,若不是阮皎玉相救,早就已经溺死;近一年来,她夙夜匪懈地识字念书,那个人的身影却依旧在回忆尽头缥缈、遥不可及。而她此刻能有安身之所,也并非自己做了什么,而是因着阮皎玉的善心、朱盈的守诺。
岑竹烟博古知今、见解通透,已经事事小心避让,却仍被一群强盗赶到了天涯海角——就连朱盈,坐拥富贵无数,车马侍女如云,却被衰老与疾病逼得闭门不出,游离生死间,半分力都无处用。
为何奔忙成空?呕心镂骨成空?
此行何使然?
既然生如烈火烹油,为何从者如流,仍要她们入世苦煎?
在极为漫长的一刻间,天地在她眼前颠倒。
周围皆被这声音一惊,待看到这边的情况后,连忙朝她走过来。
“姑娘?姑娘……”
程双圆眯起眼,视线重新聚焦,才发现不是天地主动旋转,而是自己平白无故地失了衡,跌在了地上。
“还好吗?”令月将她扶起来,明明自己声音嘶哑,却仍问她:“要不去姑娘去歇会吧,这里原本就该是我们几个守着的。”
程双圆只是摇头,抬手抹了一把刺痛的额头,摸到两指的殷红。
令月正在翻找帕子,里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过了片刻,有脚步声极快地走出来,是嘉月。
“老夫人如何了?醒了没有?”几人急急围上前,梅月连忙问:“要不要让兰月端药来?”
“醒了,老夫人说她此刻无需喝药,你让她先端来,在隔壁候着。”
梅月闻言小跑着走了,嘉月面色憔悴,对其余的几人勉强笑了笑,却转向了程双圆。
“程姑娘请跟我来。”她说,“老夫人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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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圆为什么会晕倒——因为她在情绪大起落前后连熬了三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