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那只手的主人实在是天赋异禀，不见得用了多少力气便叫书房的门框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惨声。
　　姜珏目光落到那块被捏变了形的地方，指尖在桌面轻点。
　　“有事进来说，不要拿书房的门撒气，很贵，要修。”
　　此话一出，那手倒是听话的松开了，只是人一直没进来。人不进来，门也合不上，便只能一直呼呼地往里头灌冷风。
　　姜珏自认没有一副好身体，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呆坐着让风吹，披上氅衣便准备走。
　　况且，他也猜得出外头那个是谁。
　　他是从案几旁的矮门走的，相比正门那牛鬼蛇神必经之路，这道门要安稳不少。
　　姜珏:“……”
　　暖黄的灯笼将眼前的身影照了个清楚，一双幽绿的眼睛在这夜里仿佛发了光，格外骇人。
　　确实是能叫舒朗夜半惊梦的程度。
　　他抬眼望向更暗处，看见山鬼一眼不发地站在角落。
　　“怎么回事？”鬼夜哭怎么会在这？方山鬼才不是还没事。
　　姜珏将眼神收回，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山鬼仍站在距鬼夜哭不远处，防范他突然发难:“他说寻公子有事，我就让他先在此处等着了。”
　　有什么事方才捏碎门框时不能说，非要尾随这么一路？
　　姜珏疑惑，只可惜此人似乎天生长了一张厚脸皮，看不出什么别的来。

　　“既然有事，那就别站在外边吃风了，一起进来吧。”
　　他从鬼夜哭身侧掠过，直接入了卧房。
　　此处便此处，这丞相府内最不缺的便是写字用的案子。
　　虽是春日，姜珏的卧房里的地龙却还烧得暖人。
　　待身后响起关门声，姜珏将随手脱下的氅衣挂在架子上，端坐在卧榻前的书案处。
　　鬼夜哭穿的还是来时那一身，只看模样，不像是洗过的模样。
　　虽不见污浊，却还是令人奇怪。
　　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虽说丞相府没有苛待人的癖好，但想必也没有谁敢大着胆子去碰此人的衣物。
　　然鬼夜哭自己又像个刚通人性的，是以这衣裳一直套在身上也不稀奇。
　　姜珏的目光锁在眼前这个跪得不怎么规矩的身影上，淡声问道:“有事找我？”
　　鬼夜哭并腿跪着，垂着眼眸，似乎在看膝盖。
　　他点了点头。
　　姜珏曲起食指指节，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既然有事，那为什么刚才不说，非要跟着我来再开口？”
　　又没反应了。
　　意料之中地沉默，姜珏没催，今夜外头很亮，他看着从门缝透进来的些许亮光，忽然意识到今天似乎是十五。
　　萧尤原本的“信”上写的也是应当十五迎“小鬼”。
　　只不过阴差阳错地早送来了几日。
　　“……那里有人。”
　　姜珏的意识被这道声音唤回来。
　　“现在也有。”
　　他知道鬼夜哭说的是谁，舒朗被吓得半夜不敢出房门半步，但司棋却不似他一般见识这么少，方才便是一直在书房外的。
　　更不提暗处还藏着一个山鬼。
　　此番姜珏直接从后门穿到了卧房，司棋没有跟来，但也只是二者少了其一罢了。
　　山鬼仍是寸步不离的。
　　鬼夜哭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又不开口了。
　　见他又不说话，姜珏没有再等，反客为主道:“半夜扰人清静道有事找，让你进来却屡屡哑口无言，我的脾气倒也没那么好。”
　　案前跪着的少年闻言微微扬起脸，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很好。
　　姜珏:“机会我给过了，既然你问不出一二，你我便要算一算这账了。”
　　他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你放心，我没有难为人的兴趣，只问几个问题便放你走。”
　　待落下最后一笔，姜珏把那宣纸反过来在鬼夜哭面前晃了晃:“这个，认识吗？”那是个新鬼一支的符号，鬼夜哭年纪不大，又是“新来的首座”，想必会认得。
　　果然，他点点头。
　　姜珏在这图案上添了几笔，画成个截然不同的凌厉模样。
　　这也是往生宫内的印记，不过印记所代表的人却是他猜的。
　　鬼夜哭看着这枚改版之后的印记，仍旧点了点头。
　　“认识？”
　　姜珏眉梢微挑，有些惊讶:他改的这几笔不可谓变化不大，幼猫变成了老的虎，凌厉的双目只看便叫人通体生寒。
　　这是白虎护法赵仪的印记。
　　而跟据他的记忆，赵仪在往生宫内露面的次数极少，近年来更甚。
　　如果是新来的鬼魅，基本不可能见过她的私有印记。
　　姜珏把宣纸放回桌面，示意鬼夜哭过来:“第三个问题，你上次见到它，是在什么时候？”
　　*
　　十二月份，中都处处都结着冰。
　　然这些冷之于哈木来说，却是不值一提。
　　草原上，可要比中都冷得多。
　　皮革制的靴子用力踩在地上冰碴上，他停在一扇石门前。
　　奇异的是，哈木并未动作，那石门却自动开了。
　　无人接应。
　　粗重的喘息化做阵阵白气，哈木习以为常地走进去。
　　石门在他身后合关，与山景合为一体。
　　鬼夜哭被绑在石床上，睁眼数着头上的冰锥。
　　而他身旁则立着一双男女。
　　男人庞大腰圆，翘着一只红鼻子，赫然是哈木不错。
　　与他交谈的女人，身姿婀娜，脸上遮着一层朦胧的纱，言语间似有还带着淡淡地厌恶。
　　“你的人一定能得手？话可别说太满，朝廷里坐着的那位可不是吃素的。”
　　哈木一双眼睛中透出精光:“没有十全十美的手段，我是不会来跟大人谈合作的，还请大人放心。”
　　他的官话说的并不好，赵仪嗤笑一声，没有再多质疑些什么，只道:“不是抹你的脸，只是我从不吃人画的饼，你是知道的”。
　　她说着，朝着石床走进了几步:“胡饼不见得比中都人烙的饼好吃，大人还是有了把握再来寻我罢。”
　　哈木脸上闪过几分不悦。
　　这个女人，先是把他晾在这冰窟窿里半个时辰后才姗姗来迟便算了，之后见了面也迟迟不肯松口提供眼线情报，实在是太过难缠。
　　“我们鞑靼人一向说话算话，还请大人放心，只要……”
　　赵仪抬手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当然知道这个异族人心里是怎么想的，要不是往生宫那些蠢货跟外面联系，这人根本就落不到她手里。
　　思及此，赵仪面上显露出寒意，仍立在石床之前，背对着哈木开口:“使者不必担心我会赖账，仪一介女子，怎敢胡乱篡改那位大人的命令？”
　　听她这么说，哈木松了口气，只是心下仍有些不安，但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他还急着回去复命，没时间再跟这女人扯皮了。
　　他盯着赵仪的后背，尽量把心中那隐隐的不安压下去。
　　“腾格里会保佑您。”

　　哈木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赵仪垂眸看着石床之上睁着眼的少年，唇角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丝毫看不出刚才不耐的神情。
　　“异族之人虽不可信，但能借此给玉郎找点麻烦，我还是乐意陪他玩一玩的。”
　　指甲在鬼夜哭脸侧轻轻划过，赵仪叹了口气:“只可惜，师父我把你让出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命用。”
　　*
　　“冬天。”
　　鬼夜哭抬眼看向姜珏，上次见到这个标记，在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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