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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一)
31.
隆安二十一年春末。
谢玄舟在冷宫的小门前接过食盒,小太监笑眯眯道:“谢护卫,今日的经书呢?”
“昨夜收理时我一时失手,不小心扔进碳盆子里烧了,”谢玄舟面无表情:“稍后我自去领罚,不劳公公忧心。”
小太监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这冷面护卫转身就走,像是生怕晚了片刻,这冷宫里的那位贵人便要饿死。
“……又是这套说辞,”小太监嘟哝着:“自打开始支上碳盆子,都不知道烧了多少回了。”
况且这都什么时日了?还烧碳盆子呢?
一旁跟着的宫女噗嗤一笑:“你忘了这是哪儿啦?这是冷宫啊,比宫里其他地方都冷上许多,怪瘆人的,可不得多烧点儿东西取暖保命么?不如咱们去回尚司大人,扣了这冷宫接下来的炭火去,反正每日三十卷经书,且有得烧呢。”
“你不想活啦?”小太监瞪她:“到时候尚司大人都不用禀告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直接把我俩打死扔到乱葬岗去,你就高兴啦?”
两个人笑闹着走了。已是春末,连宫道旁的老槐树都已抽出花序来,冷宫的残败朱墙上却还落着残雪,可见此处森冷阴寒。
谢玄舟的脸色却比残雪还冷上几分,他拎着食盒走到后院,果不其然看见那人又只穿着罗袜,站在那架简陋破烂的红秋千上来回荡悠,一摇高过一摇,青丝束成的马尾,末梢都快将墙上的雪块扫落了。
“都三年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玩够那东西。”
谢玄舟将食盒放在院中石桌上,好气又好笑地抱臂看着他。
赵祁晏面色红润,一双杏眼闪闪发亮地回眸看他:“玄舟!你瞧你瞧!我今日荡得比昨日还高!”
谢玄舟却不想再等他磨蹭,飞身轻功一跃,上前故意将他从最高处摘了下来。
赵祁晏被他像扛猪似的搭在肩头也不恼,反而十分习惯,直到被摁在桌前坐下时都还在兴奋地笑着:“这比天高真是老当益壮,我原本以为你只是随便扎来哄我玩儿的,谁想到三年了还如此坚固,谢玄舟,你怎么这么厉害?扎秋千都会!手艺真好!”
破秋千也要起名字,比天高?到哪儿能比天还高?
还有,哪有被你日日搓磨折腾三年还不塌的秋千?那都是我夜里时常加固维新的成果。
这些话谢玄舟当然不会告诉赵祁晏,他只会说:“吃饭。”
“哦。”
食盒早被谢玄舟打开,里面一道道精美菜肴色香味俱全,实在不像是在冷宫里能见到的,倒更像东宫那位李厨娘的手艺。
“哇,今天有白糖糕,”赵祁晏更开心了,得意地拿起筷子戳了一块:“槐序知道了准得又偷偷生闷气,这小玩意儿就喜欢闹这出,干脆气死他得了。”
谢玄舟毫不留情地泼冷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吃剩下才给你的?”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我哥能给我吃别人的剩饭吗?”赵祁晏才不听他挑拨,自顾自美滋滋吃了起来。
谢玄舟挑眉看着他:“你说,若哪日你父皇一时兴起来看你,发现你在冷宫里呆了三年不仅没病没灾,反而还长高了、变圆润了不少,该作何想?”
“他都躺了这么久了,哪还有力气爬起来到冷宫来看我……什么?我变圆了?”赵祁晏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吧?我哥前天还说我又瘦了。”
闻言谢玄舟眸色一沉,拨开赵祁晏的手照着他脸掐了一把,留下了一个红印子。
赵祁晏嗷嗷叫:“哎呦!疼啊!你轻点儿!”
他扔了筷子刚想去踹谢玄舟,结果后者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赵祁晏又把筷子捡回来,只是他思绪早就随着那人的离开而飘远,再咬这白糖糕,便没一开始那么甜了。
三年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已过去这么久。
三年前的除夕夜他被封谨王,成为大覃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亲王,那时他才刚虚十六岁。然而正月十六,他就因一桩天降大祸被废为庶人、幽禁冷宫。
满打满算,他也不过当了十五天的王爷。
月亮方才由亏转盈,他却一朝落入谷底。
一个“谨”字,就像是他父皇对他和赵祁旻最后的警示,然而彼时他们都未读懂。
直到东窗事发,他才恍然。
可是旁人若有心构陷,他在明、旁人在暗,他再谨慎又有什么用呢?
他都装病不去祭典了,却还是被人闯进他宫里来,硬要塞给他几条人命。
起初他在冷宫里也是过了大半年苦日子的,吃不饱穿不暖,破墙四处漏风渗水,日日抄经抄得头昏眼花,还要和半夜里偷啃蜡烛的老鼠斗智斗勇。
好在他身边还留着一个谢玄舟,人家好好一个青年剑客,也不仗剑天涯行走江湖了,跟个老嬷嬷似的围着他打转,夜袭御膳房、司衣局,修墙砌瓦,提笔抄经,还好最后一件事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鱼博士解决,赵祁晏实在想象不出来谢玄舟提剑砍老鼠的模样。
——不过,应该也很英俊帅气就是了。
隆安帝自那时起一病不起,连下床都困难。赵祁旻也病了大半年,在东宫里养病多日、闭门不出。天家父子双双卧病,前朝事却不能不管,大臣们再三商讨仍没个定数,还是慈悲为怀的谢皇后不忍江山荒芜,以国母之身强撑出朝,一年后太子病愈,奉召监国,皇后垂帘听政。又有谢小公爷统帅三军平定西北之叛,这才守得大覃三年海晏河清。
而他这个谋逆不孝的罪人,躲在冷宫里苟且偷生。前两年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次暗中下毒和直接刺杀,也就是近一年,赵祁旻的韬光养晦终于初现成效,开始和皇后与谢家厮杀,皇后忙着和亲儿子在前朝斗法,这才没什么心思来取她另一个亲儿子的性命。
赵祁晏不由咂舌,他这个母后手段实在厉害,看似对世人垂涎的偌大权柄毫不在意,都是为了大覃江山稳固才不得不挺身而出、勉强接过的。
也不知道他母后念的是哪家佛经,学了这么一手颠倒黑白的好本事。
32.
宫内西南常设禁军校场。
谢玄舟脚程快,寻常人要走上大半个时辰的路,他施展轻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槐序刚从场上下来,额间还有一层细密的薄汗。见谢玄舟来了也不多言,抄起一旁的刑杖就轻车熟路地往沙地走去。
谢玄舟见他过来,自然而然地跪在了老地方。
槐序问:“今日多少卷?”
谢玄舟道:“三十。”
槐序皱眉:“又一卷都拿不出来?这未免太敷衍了些,让太子殿下不好交代,你好歹也抄一点。”
谢玄舟不以为然:“昨晚帮他修了比天高,没空。”
“那好吧。”
照例九十杖。
打到最后三杖槐序故意用了内力,下手骤然狠戾,谢玄舟立刻察觉,瞟了他一眼。
扔了刑杖,槐序扭了扭手腕子,还觉得不解气,嘴上却说:“行了,你回去吧。”
谢玄舟缓缓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尘土,斜眼盯着槐序的脸,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公报私仇?”
槐序没理他。
临走前谢玄舟又道:“你就是把自己手腕都震麻了,这白糖糕你还是吃不着。”
“谁稀罕!……不知所谓。”
谢玄舟看着槐序走远,嗤笑一声:“果真是……干脆直接气死得了。”
眼看时日尚早,谢玄舟也不急着回去,惦记着有几日没去皇后那里点卯装蒜了,索性步行去了趟中宫。
如今皇后召人议事已不必在密室,而是直接在中宫偏殿里。因此谢玄舟至今还是没能查清楚,密室里囚禁着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不过他此时对这事已不再上心。
那人也许早就死了也说不定,算了吧。
化羽恰好在前院里给两个小宫女训话,见他来了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打发了其他人,带着谢玄舟向偏殿走。
谢皇后在偏殿设了小书房,谢玄舟在门口候了片刻,里有几个大臣走出来,见是谢玄舟遥遥行了平礼,并未出声。谢玄舟还礼,直到大臣们走远后才直起身子,不动声色地瞥了那群人一眼。
户部、兵部、刑部……
倒是挺齐全。
化羽先进去通传,片刻后又出来示意谢玄舟跟她进去。
殿内熏了龙涎香,书案上的奏章、书信工整地叠放着,如今权势滔天的大覃国母着明黄凤袍,简洁干练的发髻间只簪了几只点翠钗,若是细看,可见乌青发髻间隐隐几丝突兀银白。
谢皇后秀眉微蹙,手中正掂着一本边关急报,另一只手捻盘着那串翡翠佛珠,叮当作响。
“卑职谢玄舟,参见皇后娘娘。”
“你来了,”谢皇后眼睛都没抬,微微摆了摆手:“起来说话吧。”
谢玄舟谢恩起身,开始照旧汇报赵祁晏的日常起居。每日吃了多少东西,睡了几个时辰,做了什么事一五一十道来。
然而谢皇后显然并不太关心,一直盯着手中书信愁眉不展,本就略显憔悴的脸上满是倦容。
谢玄舟话音已落良久,皇后依旧沉默。
“……卑职斗胆,敢问娘娘何故忧心?”
谢皇后轻笑了一声,将书信随手扔到了桌案上,长舒了一口气:“还能是为什么。”
监国本非易事,这三年她殚精竭虑,消耗了大量心神来稳定局势。她亲生的太子假装庸碌,暗中却养起了自己的势力,一朝事发竟真能与她分庭抗礼,叫她一时间难以招架,连远在边关的谢文隽都隐隐有倒戈之势。
原因无他,这三年她明面上偏信谢玄舟,疏远了谢文隽。本意是想让她和谢文隽明哲保身,免得被文臣指摘,谁料谢文隽在边关呆了这些年,原本还算聪慧的头脑像是被风沙糊上了,现在是个蠢的,不懂她这一番筹谋,竟然越来越不听话,传来的书信言辞也越来越不敬,皮里阳秋、不知所谓。
谢皇后扶额皱眉,低声道:“他和太子近日可有来往?”
“太子事多,”谢玄舟声音冷了下来:“并未约见。”
谢皇后冷笑:“他自然事多,户部如今全是他的人,怕是在东宫里得意都来不及呢。”
谢玄舟恭敬立着,没有说话。
她沉吟片刻,骤然道:“太子如今二十有一,是该成家的年纪了。”
“他以为答应了谢文隽那个痴儿,就能和他联起手来跟本宫叫板?”谢皇后嗤笑道:“那就让他交不出人来,且看谢文隽如何跟他闹吧。”
谢玄舟瞳孔一缩,抬头去看宝座上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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