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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通往指挥区的通道很安静,与喧嚣的任务大厅仿佛是两个世界。
冰冷的金属墙壁反射着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的身影,只剩下军靴踏地的清脆回响,一声声,敲在沉寂的空气里,也敲在彼此紧绷的心弦上。
指挥官办公室的门无声滑开又闭合,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姜哲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像它的主人一样,弥漫着一股军用清洁剂和过量咖啡因提神剂的味道。
这里与其说是生活空间,更像是一个指挥节点。
墙壁是未经修饰的冷灰色合金,一面巨大的防弹观察窗俯瞰着内城区井然有序的街道网络,另一面则被庞大的全息战术沙盘和密密麻麻闪烁着信息的屏幕占据。
仅有的几个私人物品,或许是办公桌一角那个被摩挲得边缘光滑的旧相框,里面嵌着一张褪色的合影——年轻的姜哲、笑容温婉的沈蓉,以及几个同样穿着科考服、如今已面目模糊的同伴。
还有防弹观察窗台上,那一盆开得非常灿烂的芙蓉花。
姜哲没有走向办公桌后的椅子,而是就站在房间中央,猛地转过身,压抑了一路的怒火在他眼中灼烧。
“为什么?”他盯着沈煜,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满是极力控制的愠怒,“我已经把他逼退了!王贺那种人,我有一千、一万种方法让他把这个该死的命令吞回去!你为什么非要接?”
他上下打量着沈煜,少年脸上还带着风尘和疲惫,防护服上的破损处甚至隐约能看到皮肤上的瘀痕。
“你刚从一个S级任务里回来!身体什么状态你自己不清楚?那是南极!不是C7区的辐射峡谷!那地方……”
姜哲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却又猛地顿住,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语气压得更低更沉,却更显压迫,“沈煜,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是觉得我管得太宽了?还是觉得……你长大了,可以不用再听我的了?”
他几乎是带着困惑问出最后那句话,仿佛真的在思考孩子是否进入了叛逆期。
沈煜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他抬起头,对上姜哲灼灼的视线,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王贺那些关于“家”、关于“调查”的威胁盘踞在他喉间,但他无法对姜哲说出这些,那只会将姜哲真的拖入这滩浑水。
可他同样不愿意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撒谎。
短暂的沉默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每一秒都像是在姜哲的怒火上浇油。
这沉默在姜哲看来,无异于是一种默认,一种无声的对抗。
他眼底的最后一丝期望也熄灭了,被更深的失望和恼怒取代。但他看着沈煜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疲惫阴影,终究还是把更重的斥责咽了回去。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沈煜,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烦躁:“……算了。你先回去。家里治疗舱已经准备好了,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好好修复一下身体。有什么话,等你冷静下来再说。”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继续这场显然不会有结果的对话,他怕自己真的会控制不住情绪。
但是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一直沉默的沈煜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也很执拗:“我能完成任务。您……相信我。”
“相信你?”姜哲霍然转身,他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压抑的怒火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相信你透支异能后这副站都快站不稳的样子能横跨半个星球?相信你单枪匹马能闯进连当年全球联合舰队都损失惨重的鬼地方?还是相信南极冰圈里那些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被病毒啃噬得连他妈都不认识的怪物会对你手下留情?!沈煜,那不是证明你自己的游戏,那是送死!它们会把你撕碎!你明不明白?!”
吼声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回荡,震得空气都在嗡鸣。
话一出口,姜哲就后悔了。
他看到沈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向来安静的黑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瞬间黯淡下去。
姜哲懊恼地拧紧了眉,胸口堵得发慌,他烦躁地再次挥手,想结束这糟糕透顶的对话:“够了!回去!这是命令!”
沈煜却没有动。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空洞地落在姜哲身后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用一种极轻极平淡,但却让姜哲心脏骤停的语气,轻轻地说:
“如果我这个怪物……最终被撕碎在南极。”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然后缓缓接续。
“可能……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姜哲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怒火、烦躁和懊悔在这一刻被这句话炸得粉碎,只剩下一种尖锐冰冷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向前一步,脸色铁青,周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骇人气息。
“沈煜!”
他抬手指向办公桌上那个始终摆放着的相框。那张合影照片里,沈蓉穿着白色的研究员服,笑容温婉。
“收回你刚刚说的话!”姜哲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压抑得低沉可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沈煜!看着你的母亲!为你刚才的话,向她道歉!”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甚至在微微颤抖:“你根本不知道她为了你……”
“道歉?”沈煜猛地抬起头,他的心中,一种积压了太多年的痛苦破土而出,黑眸里第一次燃起了完全叛逆的火焰,他打断了姜哲的话,“我为什么要道歉?凭什么让我向她道歉?!”
他直视着姜哲,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尖刀,一字一句,清晰地刺在姜哲心上:
“把我这个怪物带到这个世界上,然后又轻易丢弃的人,不就是她吗?”
“啪——!”
一记清脆而狠厉的耳光,猛地扇在了沈煜的脸上。力道之大,让沈煜的脸偏向一边,几缕黑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瞬间晦暗的眼神。
姜哲的手还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他打完就后悔了。
不是因为力道,也不全是因为他从未用这种方式对待过沈煜。
沈煜的那句话,像最锋利的刀,不仅亵渎了沈蓉用生命换来的牺牲,也彻底刺痛了他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底线。
巨大的后悔和更深沉的心痛席卷了姜哲。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浑身竖起了尖刺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份根深蒂固的认为自己是被抛弃的怪物的伤痛,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哽住了他的喉咙。
他后悔了。
他后悔这二十年来,因为怕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因为怕那些残酷的真相会伤害到这个敏感的孩子,因为他自己也无法面对那份沉重的过去,从而选择了隐瞒。
他一直以为给予保护和安全就是最好的方式,却从未想过,这种沉默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伤害,让沈煜在无知之中构建了一个被母亲厌恶并抛弃的残酷世界。
这一巴掌,似乎也打醒了他自己。
姜哲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他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被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苦和哀伤所取代。
他的目光越过沈煜,变得有些空洞,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夜晚……他最后一次见到沈蓉的时候。
那并不是在温暖的医院产房,而是在一个昏暗混乱,满满血腥味的,钱宁的实验室里。
那里弥漫的空气里还夹杂着一种……一种姜哲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孢子粉尘的气味(他后来才知道那是荧光蘑菇的孢子)。
沈蓉倚靠在一个简陋的实验台边上,身下垫着的无菌单早已被鲜血和某种淡蓝色的组织液浸透,手边不远处还有一根明显是刚刚使用过的注射器。
那是钱宁在仓皇逃窜前,从他的口袋里掉落出的最后一根基因稳定剂。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唯有那双曾经明亮睿智的眼睛,还强撑着一丝光亮。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刚刚娩出、甚至连脐带都还未彻底处理干净的婴儿。
那婴儿不哭不闹,安静得令人心慌,身上却奇异地被一层极其微弱的,呼吸般不断明灭的淡蓝色荧光笼罩着——那是荧光孢子的提取液在与新生的基因激烈碰撞,强行维持着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姜…哲……”沈蓉看见了姜哲,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
姜哲单膝扑跪在她身边,身上还穿着沾满血污的作战服,他的手紧紧握住沈蓉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过去,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在!沈蓉,坚持住!救援马上就……”
沈蓉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是生命几乎燃烧殆尽的疲惫,但是,即使这样她望向姜哲的眼神里还是带着托付一切的期盼。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示意姜哲靠近。
姜哲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
“孩子……叫他……煜……”她的声音断续而又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光辉……炽热……我希望他……能活在光下……别像我们……别像我……”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更多的鲜血伴随着一些淡蓝色的像是内脏组织肉块的东西从她嘴里涌出。
“别说了!你先保存体力!救援马上就来了!”
姜哲心如刀绞,试图给她注入一点能量,却发现自己的异能如同石沉大海,根本无法进入她正在飞速崩解的身体。
“不……听我说完……”沈蓉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她的眼睛猛地睁大,里面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恳求,“病毒……β株……小心……还有……孢子……他的基因……不稳定……钱宁……钱宁的稳定剂……是孢子的提取物……必须……定期……”
她又咳出一口带有破碎组织块的血,眼神开始涣散,却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将怀里的婴儿微微向他托起:
“保护他……姜哲……求求你……别让钱宁……找到他……别让任何人……把他当成怪物……”
她的目光最后深深地,充满了无尽眷恋与不舍地看了一眼怀中那被微弱蓝光包裹的婴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他不是怪物……他是……希望……”
手臂无力地垂落。
那双曾映照着科学智慧与母性温柔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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