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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龙炮凤
章小北和少年乘着白马,一颠一颠的,在森林里游荡。能闻到马身上清凉的牲畜气息,不算好闻,却让人安心。
“我们要去哪里?”章小北轻声问。
“去我屋里坐坐吧。”少年的声音在他耳畔清响着。
“我叫章小北,你呢?”
“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
“不知道。或许是不需要。”少年的声音很淡,“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刚才那些黑衣人……”
“不知道,他们今天才出现的。”
“你的森林总是这么危险吗?我是说除了他们,还有过别的什么吗?”
“不危险的,就像一首熟读的山水诗,不会出现陌生的文字。”少年说,“除了老师生病的时候会枯死几棵树,但没有过坏人。”
“老师?”
“我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存在。”
那当然是韦老师了,章小北想,但是没有说出口。
蹄声嗒嗒。他们静默了一会儿,章小北忽然说:“我叫你柏公子吧。”
“为什么?”
“这里到处都是柏树,而你又像一个公子。”
“好吧,听你的。”
“你有家人吗?”
“没有啊。”少年的回答轻飘飘的,“我刚才说过了,这里只有我。”
“哦。”
章小北不再问了。这里既然是幻境,很多事想必也没办法弄得那么清楚。
雾散了一点,似乎有了湿濛濛的阳光。两人的身体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摇晃,衣料与衣料摩挲着,发出细碎的声响。章小北身上是一件米白的亚麻衫,宽宽大大的,是梦境随手给他的一件衣服。
共乘一匹马,是这样近的。树影在眼角快速掠过。这种彷佛是两人旅行的感觉,很日常的亲密,章小北的生命中几乎没有过。
上一次相似的记忆,是去一个县城出差。那天办完事后,要坐车回高铁站,在混乱的车站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八个乘客都凑齐了,一辆颤巍巍的薄皮面包车才开过来。准备上车时,他看见一个干净的男孩正在和女朋友告别。十一月底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女孩骑上一辆装了厚挡风被的电车,转动钥匙,车灯便亮了,男孩单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提着鼓鼓的塑料袋,俯身笑着。那笑容很幸福。刚才等车时竟然没有注意到这男孩,现在要走了,连多看一眼都来不及,只能在心里祈祷他们是坐同一辆车。章小北的这种想往,当然完全没有什么暗昧的欲望在里面,只是一种想要靠近幸福的简单心理。他排在后面上车,坐在最后一排最靠里的位置,而那个男孩也很快就坐上来了。后排三个座位,男孩原本想坐另一边,不想最后上来的是一个胖子,插不进去,所以男孩就只好和章小北紧紧挨着了。章小北一下子觉得好暖。随后,一股混合着汗气与雪花膏的味道淡淡传来。虽然车里加上司机一共坐了九个人,但章小北知道这味道就是身边这男孩的,很像是老澡堂里床铺上那种气息,暖烘烘的,又很质朴,完全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只是带着真实市井的况味。那是很日常的人生,是两个人自然而然的体贴,他想要,却始终无法真正拥有。那天,在那辆破旧的面包车上,他就这样与一个陌生人静静挨了一程。面包车左摇右晃,像随时会散架。男孩低头刷了会儿视频,打了一个电话,又静静地发信息聊天。男孩坐得很端正,两只手捧着手机,左手的手肘轻轻抵住章小北的侧腹。每打一个字,那细微的颤动便传过来。塑料袋里不知道装着什么,也许是盒饭吧,静静搁在他腿上。过了一会儿,男孩仰头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那样的与人靠近,一起旅行,一同在时空中移动。这种一路同行的感觉,隔了这么久,竟然在这马背上又一次体会到了。明明不算什么,心里却悄悄珍惜起来。章小北知道在自己往后的人生里,这样的时刻怕也不会太多吧。
方才那些刀光剑影、生死相依的瞬间,当然也惊心动魄,却总不能像现在这样让他心头软软地沉下去,生出些微甜的留恋。是的,只有这种带着日常底色的相守时刻,在短暂得到的时候,才最让人怅惘。
到了一座木屋前,两人下马。柏公子系好马,带他进屋。一只砂锅在文火上轻轻咕嘟着。
“尝尝我煮的柏子仁蜂蜜龙肉羹。煮了四个小时了。”
“龙肉?”
“哈哈,不过是一条蛇。”
揭开锅盖,米粒已经稠厚了,泛着温润光泽。柏子仁在漫长的熬煮中,将整锅粥染上淡淡的秋香色。空气里浮动着清香,像古书页与树枝交织的味道。
“蛇是清晨现杀的,去皮剔骨,只取最嫩的一段。切成寸许的肉段,用七年陈的黄酒浸着,撒一撮野生石耳磨成的灰粉。刚把蛇肉连酒液滑入锅中,我就发现外面不太对,就骑着马出去了。”
章小北看到蛇肉在粥里微微卷起,透出玉一般的半透明。
“再稍等一下,还要加点东西。”
柏公子又添了三样佐料:一是十年以上的陈皮丝,像金线般在粥面若隐若现;二是崖蜜,采自深山石缝的野蜂巢,带着山岩的清冽;最后撒少许叫夜息香的紫色草籽,遇热便微微绽开。
看着粥底已经熬到了化境,但最后的三样章小北等不了太久。柏公子取来一只霁青釉的小碗,盛好粥,龙肉莹白如脂,柏子仁散在粥间,陈皮与夜息香的紫雾交织成画。舀一勺,龙肉的鲜韧与米粥的绵糯在齿间缠绵,柏子仁的微苦引出陈皮的甘醇,崖蜜的甜意最后在喉间化作一丝清凉,仿佛把整座云雾山林都含在了口中。
“尝尝这个。”
柏公子转身又从橱里端来一只青花小碟,里头盛着些金黄油亮的肉丁。
“这是昨晚剩下的凤肉丁,你尝尝看。”
章小北夹起一筷送入口中。虽然已经放了一夜,外皮仍然酥脆,内里还是山禽特有的韧劲。辣意渐次漫开,先是芝麻的焦香,继而椒麻的劲道在舌尖轻轻一弹,最后是肉质本身的香美。配着方才那口温润的粥,竟有说不出的妥帖。
“这凤肉……”章小北忍不住又夹了一筷。
“不过是后山捡的野雉。用干辣椒和花椒爆香,临起锅时淋了一勺柏子酒。粗野东西,但你喜欢就很好。”
窗外,暮色似乎渐渐拢了过来。灶台上的砂锅仍轻声咕嘟着。
“你的伤……”章小北的声音很轻。
“不碍事。”
“那些人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了。”
“不知道。”柏公子的手指抚过剑鞘,“来也无妨。”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也许只是想破坏这个地方。”柏公子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他们做不到。从一开始,我就把半颗心化作了这片森林的源脉。我死不了,这里也不会亡。”
章小北忽然想去洗手间了。柏公子给他指了指方向。
出来时,章小北在洗手台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水流哗哗作响,他双手撑在台面上,抬头,只见镜中一只金色甲壳泛起涟漪般的光晕,如同游戏中被点亮的微小星云。
他毫无心理准备地又回到了这具虫身。
眼前的世界骤然放大,还是韦老师短袖上横斜交错的纤维丛林。
试着动了动触须,已经要僵硬了。
他迅速从衣物纤维中挣脱,沿着沙发腿滑到地面,悄悄溜出包间。
现在当然不能再原路返回。当初设计那条高空秋千时,就没有考虑返回的事,且不说需要奋力跳跃才能攀上悬空的牙刷杯,即便上去了,万一在半空中突然恢复人身,就真要摔得粉身碎骨了。
他朝着门口的方向爬行。还以为中途就会变身,不想跌跌撞撞爬出了店门,进入楼道,在平台转角停留片刻后,眼前才蓝光一闪。
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赤身坐在冰凉的台阶上。酒吧的音乐隐约传来,楼道里不时响起脚步声。他本能地蜷缩起身子。
要不要回店里找件衣服?算了,直接回去吧。店里有监控,被韦老师看到,又要打趣他了。
站在9601门前,他犹豫着敲了敲门,随即慌忙蹲下身去。
李植睡了吗?最好已经睡了,这样就不会发现他偷溜出去的事。可是如果睡了,谁来开门?
九十六楼住户不多,时间也不早了,暂时还不用担心被谁忽然看到。
如果李植要继续住下去,或许换个电子锁会更方便。
没有人应门。章小北站起来准备再敲一下,门忽然开了。
“你……”李植一脸惊讶。
“别看我!”章小北满脸通红地蹲下去。他忘了敲门时根本不需要站着。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就刚才。”
“你这么大一个人,我怎么没看见?”
“眼神不好呗。”
“你出来干什么?”
“就是……看看你的鞋子在不在外面。”他临时编了个理由。
“我不信。”
“我不需要你信。”章小北忽然想起自己不需要一直蹲着,便站起来,边说边侧身往屋里挤,“这里是我家啊。”
“你家……”
章小北当然还记得昨天早上李植奚落他的话——“这能叫家吗?”
李植这次倒没说什么,但是忽然又问:“奇怪,你不是不裸睡的吗?怎么什么也没穿?”
“我病了,不穿不行吗?”
“是啊,你不是还病着吗,怎么就这样出去了?”
“我已经好了啊,可以出去了。”
简直语无伦次。章小北快步回到床上,钻进被窝不再出声。
被子厚厚蒙在脸上。热带雨林的气息,和方才的柏树森林自然不同。但此刻什么气息都救不了他——空气中弥漫的尴尬令他窒息,就像那天被韦老师发现在衣柜里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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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小北很纯,虽然总是显得那么博爱,就像贾宝玉一样,但都是一种纯碎的欣赏和懂得,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