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站台

　　老式公交车的皮革座椅带着经年累月的温热，林砚之捏着口袋里的铁盒子，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半块橘子糖的糖纸。糖纸边缘已经发脆，透过斑驳的透明部分，能看到里面橘色的糖块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像被时光抽走了水分。

　　“沈明以前总说，橘子糖要含在嘴里慢慢化，才能尝出三层味道。”沈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正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怀表在衬衫口袋里微微隆起，“第一层是酸，第二层是甜，第三层……他没说，只说要等我们一起发现。”

　　林砚之把糖块倒出来，放在掌心。糖块表面结着一层细密的白霜，凑近闻，还能嗅到淡淡的橘子香，像沈明实验台抽屉里常年飘出的味道。“现在只剩一层了。”他轻轻咬了一小口，酸涩的味道瞬间漫开，比记忆里任何一次都要浓烈。

　　“因为少了两个人的味道。”沈彻转过头，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等找到完整的笔记，我们带新的橘子糖去看他，说不定能尝出第三层。”

　　公交车突然在一个站台停下，上来一位拎着藤篮的老太太。篮子里装着用玻璃纸包好的橘子糖，和沈明藏的那种一模一样。老太太找了个空位坐下，藤篮放在脚边，玻璃纸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小伙子，要糖吗？”老太太笑眯眯地问，声音像浸过蜜，“自家孙子做的，比外面买的纯。”

　　林砚之看着那些橘子糖，突然想起沈明在实验室里偷偷剥糖纸的样子——他总爱把糖纸抚平，夹在笔记本里当书签，说“这样每次翻书都有橘子香”。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婆婆，我买两包。”

　　“不用钱。”老太太摆摆手，拿起两包塞给他，“算我送的。这糖啊，要跟合得来的人一起吃才甜，一个人吃，总觉得少点什么。”她指了指林砚之和沈彻，“你们俩看着就投缘，肯定吃得香。”

　　林砚之捏着温热的糖纸，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他拆开一包，递了一颗给沈彻，自己也放了一颗在嘴里。橘子的酸甜在舌尖漫开，这一次，似乎真的比刚才多了点什么——不是具体的味道，更像一种踏实的感觉，像沈明当年把最后一颗糖塞给他时，眼里的那种“我吃过了，给你”的笃定。

　　“第三层，是暖。”林砚之突然说，“含到最后，喉咙里会暖暖的。”

　　沈彻含着糖，点了点头。暖意在喉咙里慢慢散开，带着点熨帖的感觉，像小时候被沈明用体温焐热的牛奶。“嗯，是暖。”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前行，老太太在前面的站台下了车，临走前还回头朝他们笑了笑，藤篮一晃一晃的，像沈明实验时总爱晃悠的二郎腿。林砚之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从铁盒子里拿出那张三人合影，照片上沈明正举着一包橘子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看。”他把照片递给沈彻，“他那时候就爱吃这个。”

　　沈彻接过照片，指尖拂过沈明的脸。照片边缘已经有些发卷，沈明画的猫耳朵和胡子却依然清晰，用红色马克笔涂的，格外扎眼。“他总说这是‘艺术加工’，其实就是想占便宜，画得我们俩都没他好看。”

　　“才不是。”林砚之反驳，“他画你的胡子时，笔尖都在抖，怕你生气。”他记得很清楚，沈明画完沈彻的胡子，紧张得手心冒汗，还是林砚之替他把画错的地方擦掉重画的。

　　沈彻低笑起来，怀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等下一站下车吧，我们去趟文具店。”他说，“买本新的笔记本，把找到的笔记内容抄下来。沈明的字太潦草，时间久了怕看不清。”

　　“好。”林砚之点头，又往嘴里塞了颗橘子糖。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手背上，暖洋洋的，和嘴里的暖意混在一起，让人想起实验室窗外的向日葵——沈明种的，说“看着就有精神”。

　　下车后，文具店就在街角，玻璃柜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笔记本，有的封面印着星空，有的画着植物，林砚之一眼就看到了本封面是齿轮图案的，和沈明最喜欢的那款很像。

　　“就这本吧。”他指给沈彻看。

　　沈彻拿起笔记本，翻开内页，纸页的厚度和纹理都很舒服。“他会喜欢的。”他又挑了支钢笔，笔身是银色的，和林砚之那支很像，“再买支笔，专门用来抄笔记。”

　　付账的时候，林砚之发现店主柜台后面的墙上挂着块木板，上面钉着很多便签，写着“求购旧钢笔”“寻1998年产的显微镜零件”之类的信息。其中一张黄纸黑字的便签吸引了他的注意：“寻找‘三人组’实验手稿，知情者请联系，必有重谢——沈”。

　　“这是……”林砚之指着便签，心跳快了半拍。

　　店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笑着说：“哦，这是上周一位老先生留下的，说他孙子以前和朋友搞实验，手稿丢了很可惜，想找回来留个念想。你们认识？”

　　沈彻的目光落在“沈”字上，指尖微微收紧：“可能认识。能告诉我们那位老先生的联系方式吗？”

　　店主拿出个记录本，翻到一页递给他们：“这是他留的电话，说随时可以打。”

　　林砚之把号码记在新买的笔记本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预感。这个“沈”，会不会和沈明的家人有关？他们一直没找到沈明的亲人，也许这是个线索。

　　走出文具店，沈彻拿出手机，看着那个号码，迟迟没拨出去。“如果是他的家人……”他有些犹豫，“会不会不想提过去的事？”

　　“试试吧。”林砚之握紧手里的笔记本，“就算不是，问问也没关系。沈明肯定也想让家人知道他做的事，他总说‘等实验成功了，就带回家给爷爷看看’。”

　　沈彻点点头，按下了拨号键。电话响了几声，被接了起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喂？”

　　“您好，请问是留下‘寻找三人组实验手稿’便签的老先生吗？”沈彻问。

　　“是我，是我！”老人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你们有消息了？是不是找到阿明的手稿了？”

　　“阿明”两个字让林砚之和沈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肯定。“我们找到一些笔记，”沈彻说，“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

　　“太好了！太好了！”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或者我把地址给你们，你们过来坐坐？我家就在附近，离文具店不远……”

　　挂了电话，沈彻看着林砚之，眼里带着笑意：“看来今天运气不错。”

　　“嗯。”林砚之剥开颗橘子糖，放进嘴里，这次的暖意里，似乎还多了点期待的味道。

　　他们按老人给的地址走过去，是栋带院子的老房子，院门口种着橘子树，树上挂着几个黄澄澄的橘子，像沈明画的太阳。

　　开门的正是刚才公交车上的老太太，看到他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你们啊！真巧！”

　　“您是……沈明的奶奶？”林砚之问。

　　老太太点点头，眼眶红了：“是我。快进来，快进来。”她领着他们进屋，客厅墙上挂着沈明的照片，比他们手里那张大多了，是沈明大学毕业时拍的，穿着学士服，手里举着个奖杯，笑得灿烂。

　　“阿明总提起你们俩，说林砚之聪明，沈彻细心，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老太太给他们倒了橘子汁，“他走后，我总想着把他的东西找齐，也算个念想。”

　　林砚之拿出找到的实验笔记和铁盒子：“我们找到这些，还有他的钢笔和齿轮。”

　　老太太摸着那些东西，眼泪掉了下来：“这孩子，钢笔用了好几年都舍不得换，说‘伙伴送的，有灵气’。齿轮……是他学车床时做的第一个成品，回来高兴了好几天，说‘以后能给怀表修零件了’。”

　　沈彻看着照片里的沈明，又看了看老太太，轻声说：“他的实验，我们想继续做下去。”

　　老太太擦了擦眼泪，点头道：“好啊，好啊。阿明肯定乐意。他总说‘实验不是为了获奖，是想看看能不能真的帮到人’。”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箱子，“这里还有些他的东西，你们看看有用没。”

　　箱子里有更多的笔记、几张三人的合照（有张是在向日葵地里拍的，沈明把花别在林砚之耳朵上，被沈彻追着打）、还有个没完成的模型，像个小小的时光机。

　　林砚之拿起模型，突然想起沈明说过的话：“等模型做好了，我们就能在里面‘见面’了，不用总等时间褶皱。”

　　“他还说……”沈彻拿起一张便利贴，上面是沈明潦草的字迹，“‘橘子糖的第三层味道，要等三人凑齐了才说得清’。”

　　林砚之把嘴里的橘子糖咽下去，喉咙里的暖意更浓了。他看向沈彻，沈彻也正看着他，两人眼里都明白了——第三层味道，是“一起”。

　　窗外的橘子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笔记上，那些公式仿佛活了过来，在纸页上跳动。老太太端来一盘刚摘的橘子，说：“尝尝，自家种的，甜。”

　　林砚之拿起一个，剥开，分给沈彻一半，又递给老太太一半：“一起吃。”

　　橘子的甜混着嘴里残留的糖味，暖融融的，像沈明在时那样，吵吵闹闹，却踏实得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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