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银砂遗梦

作者:李大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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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求婚·月牙儿



      高高的露台之外浮动着婆娑的雾气,在落地玻璃上涂抹出混沌流转的黑影,从司徒家回来后,月牙儿、小寒和江满三人重又搬回栖霞云居这处暂时的避风港,距离司徒熠星那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求婚,时光已无声滑过近一个月,生活像是历经急雨的湖面,涟漪消散后又重新归复了一种表面上的平静,各自沉入新的轨迹。

      江满的餐厅梦想终于落地生根,筹备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他整日紧锣密鼓地奔波,与各个设计师、供货商、施工队轮番对接,事无巨细,江满都要亲力亲为,他简直成了个团团转的陀螺,每天带回来的装修图纸、建材清单和食材供应商名录几乎堆满了整个客厅;小寒则一头扎进了财经专门学院的预备课程,司徒送给她一台轻薄如纸的柔性电子屏,在这段日子里早成了她形影不离的伙伴,小寒每日早出晚归,月牙儿时常能在深夜还看到她裹着毯子,在光屏上奋笔疾书的背影,她偶尔烦躁地抓乱一头茶色的长发,嘴里不知在嘟嘟囔囔些什么。

      司徒熠星正式从祖父手中接过了望舒财团的舵盘,仅仅是权力交接带来的繁杂事务,就足以让他忙得脚不沾地,会议、文件、决策、应酬……无穷无尽,然而无论多忙,司徒都似乎把“去栖霞云居吃晚饭”这件事列进了日程表的最高优先级,他每晚都和月牙儿三人一起围坐在餐桌旁,分享一顿家常晚饭,聊些当日发生的趣事或烦恼,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月牙儿甚至感觉又回到了永无岛上的日子,平静而安逸。

      唯独月牙儿自己,停在风暴的边缘,静止不动,玫瑰园里那个悬而未决的求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她与其他所有人,她开始下意识地“躲”着司徒,晚饭时分,若小寒或江满在场,她便如常坐在桌边,安静地一起吃饭,听他们聊天,偶尔附和几句,可一旦小寒和江满因课业或餐厅筹备赶不回来,月牙儿便总能立刻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悄悄溜开,或是埋头专注于手头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有时是忘了给一株藤竹盆栽浇水、有时是反复擦拭一个早已光洁的杯子……

      月牙儿总是仓促离席,留下司徒一人对着满桌佳肴,其实她并非厌恶司徒,恰恰相反,她深深懂得他的好,司徒一路上舍命相护,她感念他的恩情,甚至在她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也并非全无悸动,他有那样显贵的身份,却从未在她面前摆过架子,他尊重她的每一个决定,体谅她的每一个小小情绪,这样的情份,难道不值得回应吗?但月牙儿却害怕单独见他,她害怕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期待,更害怕自己仓促的回答会伤害他,或着……更糟,伤害到小寒和江满那几乎看得见摸得着的明亮未来,拒绝司徒的后果,月牙儿连想都不敢想,如果司徒真的因她的缘故而收回所有对小寒和江满的资助呢?月牙儿不敢想象他们失望的眼神,因为那会让她比死还难受,可如果答应司徒呢?那么,她又该以什么理由答应他呢?“朋友”、“恩人”、“恋人”、“丈夫”,这里面有太多她尚未看清、也未曾准备好跨越的鸿沟,而且更重要的是……月牙儿还没有找到克里斯。

      这一个月里,她几乎跑遍了福洛斯所有与神谕会沾边的地方,唯一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克里斯一年前就已离开,去向不明,归期渺茫,她不顾一切地来了,可她要找的人,却早已不在这里,这场她赌上性命的漫长旅程,究竟意义何在?月牙儿的心时而空悬、时而发堵,她的脑子里塞满了被暴风雨打湿的羽毛,羽毛吸饱了水,沉重、凌乱、纠缠不清,而她只能像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祈求时间能给出一个答案。

      又是一天傍晚,司徒依然如期而至,餐桌上焦香的肉排正滋滋作响,小寒咋咋唬唬地让江满快给肉排翻个面,不然错过火候就难吃了,江满一手拿着夹子,一手苦恼地叉着腰,“唉,名字真是个难题!想了好多,都觉得差点意思,到底起个什么名字好?” 肉排翻过来,露出金黄焦香的一面。

      “要我说,就叫寒、江、月,” 眼巴巴盯着肉排的小寒费力咽下一大口布丁,然后依次指向自己、江满和月牙儿,一脸得意地扬起下巴,“这名字多有意境,一听就高端,不流俗!”
      江满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他用一把餐刀切开煎地刚刚好的肉排,“寒江月?意境是有了,不过听起来像是卖冷饮或者……卖冰雕的?”
      “那……就叫金玉满堂?既吉利又点题!” 小寒不死心,又抛出一个。
      “有点儿像暴发户吧。” 江满老实不客气地评价,换来小寒一个嗔怪的白眼。
      一直安静吃饭的月牙儿也忍不住弯了嘴角,她带着笑意看向江满:“江满,你最想做的是什么味道的餐厅?最想让人记住的是什么感觉?”

      江满愣了一下,认真思考起来:“我……我就想做那种,让人吃了心里暖暖的,像回到了家的感觉,不用多金贵,但用料实在,味道扎实,让人惦记。”
      司徒也放下了刀叉,“家一样的味道……这名字确实不好起。”
      “那就叫满堂香?或者江满的厨房?” 小寒对着肉排大快朵颐。
      江满一脸无奈,“小寒,你这也太直白了点,听着像个旧地球的老铺子,咱们这是正经餐厅,又不是小吃摊……”
      “小吃摊怎么了?烟火气才动人呢。” 小寒不服气地撅嘴,转向月牙儿和司徒寻求支持,“你俩说是不是?”
      “家的味道……” 月牙儿边笑边轻声重复,一个念头忽然闪过,“那不如叫故灶?”

      “故灶?”三人异口同声。
      “嗯,”月牙儿点点头,“故是故乡,是过去,灶是生火做饭的地方,是家的基石,故灶,既带着从前的回忆,也带着咱们一路走来的故事,简单,好记,温暖。” 她看向江满,“你觉得呢?”
      “故灶……” 江满喃喃念了几遍,眼睛越来越亮,“哎月牙儿,你这名字起得太好了!” 他激动地搓搓手,“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味儿!”
      小寒也拍手叫好:“故灶确实比我的寒江月强多了,月牙儿,你还有这本事!”
      司徒也静静地笑,看着月牙儿在暖黄灯光下的侧脸,他举起一杯浆果茶:“故灶,好名字,那就祝江满的故灶早日开张,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耶!早日开张!生意兴隆!” 小寒也高高举起浆果茶,四只杯子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滴滴滴!” 刚放下茶杯,小寒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就叫了起来,她看了一眼,哀叹一声:“啊!每日财经时讯时间到!” 小寒匆匆吞下盘子里的肉排,从身旁的书包里掏出电子屏,指尖在上面快速滑动,一边浏览一边习惯性地往嘴里塞水果。

      月牙儿正笑着看小寒那副用功的模样,正想打趣她几句,却见小寒滑动屏幕的手指猛地顿住,她脸上的轻松神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小寒猛地抬起头,看向月牙儿,声音都变了调:“月牙儿!这……这上面……好像是你?”

      “我?”月牙儿疑惑地凑过去,屏幕上赫然一则显眼的新闻推送,“望舒新主求婚神秘少女?司徒宅邸秘辛曝光!” 旁边的配图及其刺眼,拍摄角度虽有些刁钻模糊,但仍能清晰地辨认出,这是司徒家的玫瑰园,只见照片中的司徒熠星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的颈间带着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虽然没有更亲密的画面,但那暧昧的氛围足以引人遐想,下方的几个副标题更是耸人听闻:“起底准司徒夫人!出身成谜或为心机孤女?” “塞兰尼灰姑娘传奇?司徒熠星或将打破贵族联姻传统!” “独家!神谕会少女横刀夺爱,竟一举拿下财阀少爷!”

      一刹那间,月牙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秘密被猝然撕开,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月牙儿……司徒向你求婚了?!”小寒的声音带着震惊,但更多的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你这段时间总是怪怪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放下屏幕,急切地看向月牙儿,“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江满也是一头雾水,他把屏幕横过来竖过去地仔细看,“……这究竟是怎么被拍到的?竟然还登出来了?”

      月牙儿的嘴唇翕动,她只觉得脸颊滚烫,像是有个烧得正旺的火炉就蹲在她面前,一时间,窘迫、羞愧、慌乱,她无法辨别哪一种情绪更加突兀,她低下头,本能般的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她的声音有些抖:“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事情发生地太突然了,我自己都没想清楚……”
      “哎呀你傻啊!”小寒猛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这本来就是你和司徒两人之间的事,不管怎么样,我和江满都挺你!” 她随即看向司徒,眼神复杂,“司徒……你……动作可真够快的。” 小寒的语气说不出是埋怨还是感慨。
      司徒坦然地迎上小寒的目光:“抱歉,没来得及先跟你们说,但我对月牙儿的心意是认真的。”
      “你们都道歉干什么?这是大好事啊!” 江满从屏幕前抬起头,“只是……” 他担忧地说,“这新闻乱写,会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司徒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是我的疏忽,我会处理。” 他看向月牙儿,眼神复杂。

      然而风暴一旦掀起,便再难平息,这则新闻像一滴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引爆了整个福洛斯的八卦圈,星网上关于月牙儿的各种揣测甚嚣尘上,有人说她是羲和大陆某个没落贵族的私生女,靠手段攀龙附凤;有人说她是司徒在海上遇险时偶然认识的渔女,挟恩图报;还有的人,竟编造出她曾在长庚某地下场所工作的不堪经历……一系列偷拍的照片被接连曝光出来:他们在废弃银钩码头略显狼狈的模样,在大绿洲赌场并肩而行的侧影,在栖霞云居共同出入的画面,还有在鎏金大道驻足交谈的场景,都被配上各种耸人听闻的解读,在虚拟社区里病毒般地传播,充斥在各大社交平台和八卦媒体的头条,更有甚者,将司徒求婚一事添油加醋地描绘成月牙儿“处心积虑”、“欲擒故纵”的结果,各种不堪入目的评论如同毒箭,密密麻麻地射向月牙儿,她的个人终端虽然经过了紧急加密处理,但偶尔漏掉的几条推送或陌生号码发来的辱骂信息,都足以让她心惊肉跳,没有别的办法,月牙儿只能试图把自己缩进壳里,她减少了外出,尽量只待在栖霞云居,但无形的歧视如同空气,无处不在,现实中的恶意更是扑面而来。

      电梯里,月牙儿和一位抱着小狗的中年太太同乘时,那太太刻意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用手帕轻掩口鼻,像是月牙儿身上带着什么不洁的气息,那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早上在观景餐厅,邻桌几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原本在用福洛斯语轻声谈笑,但在月牙儿经过时,眼神像带着钩子似的在她身上刮过,其中一位故意换用通用语,提高了声调:“某些大陆来的女孩子,真是不得了,手段高明,不知天高地厚。” 另一位用银勺优雅地搅动着杯中饮品,笑着附和:“可不是嘛,仙度瑞拉的故事听听就好,真当自己穿上水晶鞋就是公主了?” 那轻蔑的笑声像细针,扎得月牙儿坐立难安,哪里还能吃得下一口,她只能转身离开。栖霞云居的侍应生虽然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礼貌,但那份恭敬里,似乎也多了一丝怠慢和不屑。月牙儿独自去书店时,店员接待的笑容也明显敷衍,甚至“恰好”将月牙儿预定的书目安排给了另一位客人,即便月牙儿已付过珠币,但如果她仍需要,那么至少再等三个月,最初的时候,月牙儿总自己安慰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就像在圣心面对兰熙时那样,洁身自好,流言总会平息,但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

      一个下午,她和小寒陪着江满一起去为“故灶”挑选餐具,月牙儿本来不想去,但是商店距离很近,小寒也觉得月牙儿不能总把自己闷在卧室里,好说歹说,月牙儿总算起身换衣服整理自己,一同出了门,购买餐具的过程很顺利,趁着江满和店员对订单细节做最后的确认,月牙儿和小寒先从商店里走了出来,站在街头一片绿荫下等他,闲聊时,四五个青少年忽然从街角冒了出来,其中一个眼神不善,用福洛斯语指着月牙儿大声喊:“看!就是她!新闻里的心机女!”

      另外几个少年立刻围了上来,满是不怀好意的打量和嘲弄:“啧啧,长得也不怎么样嘛,这么普通的货色。” “听说她手段了得,救过司徒少爷的命?谁知道是不是自导自演……” “滚回你的新大陆!” 月牙儿根本听不懂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那种充满鄙夷的眼神让她浑身上下不舒服,她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小寒的手。

      “呸!不要脸!” 又一个少年突然啐了一口,随手捡起路边几颗小石子就朝月牙儿砸来,小寒反应极快,尖叫一声:“小心!” 猛地扑过来将月牙儿往旁边一推,石子“啪”地一声,正砸在小寒的胳膊上,痛得她“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小寒!”月牙儿惊叫,又有几颗石子袭来,砸中了月牙儿的肩背,她拼命护着小寒的头,向商店门口的方向退去。
      “你们干什么!” 幸好江满听到争吵声及时出现,那群欺软怕硬的青少年被他凶狠的气势镇住,面面相觑,终究没敢再动手,只是悻悻地骂了几句,然后一哄而散。
      “小寒!我看看你的胳膊!” 江满立马转身,焦急地查看小寒被砸中的手臂。
      “没事,一点小伤。” 小寒忍着疼,摇了摇头,她手臂上被石子刮破的伤口已渗出血来。

      三人没有再多耽搁,径直回了栖霞云居,还好房间里各种药品一应俱全,月牙儿和小寒互相帮着处理了伤口,江满又煮了些热热的浆果茶,三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然而小寒依旧愤愤不平,她看着脸色苍白的月牙儿,又气又心疼,“那群小王八蛋太气人了,月牙儿你看看,就因为司徒一个求婚,你就要平白无故受这种欺负!福洛斯全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要我说,如果司徒连这个事都护不住你,那他也不值得你托付!咱们不如赶紧走,天大地大,哪里不能活?干嘛非要在这里受这份窝囊气!” 小寒的话像锤子般敲打着月牙儿,月牙儿只感到太阳穴一撞一撞地发闷,她重重吸了口气,一抬头,却看到司徒僵在了门口。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远超预期,司徒的动作雷厉风行,第二天,一则新闻令整个福洛斯为之震动,望舒财团新任会长司徒熠星,这位素来低调、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的年轻掌舵人,破天荒地召开了一场面向全塞兰尼的公开新闻发布会,这是他正式接手财团后的第一次亮相,其初衷竟是为了澄清个人私事,这个消息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无数全息影像设备对准了发布台,将他的身影和话语实时传递到星球的每一个角落。

      全息影像中,司徒熠星站在望舒财团一间视野开阔的办公室里,背景是福洛斯银光缭绕的壮阔海景,他神情肃穆,眼神坦诚,不见半分贵族的倨傲,没有冗长的开场白,也没有闪烁其词的公关辞令,他只是一个人,站在聚光灯下,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今天我站在这里,并非以望舒财团会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澄清一些不实传言,近日关于我私人感情的诸多猜测和报道,已严重伤害到一位对我而言极其重要的人。”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城市,“我的未婚妻月小姐,并非什么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她来自羲和大陆的神谕学校,是一位善良、坚韧、纯洁的普通姑娘。”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镜头,落在每一个观众心上:“一年前,在爱忒弥丝大洋,我险遭不测,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是月小姐无私地伸出援手,将我从致命的水毒中拯救出来,没有她,我早已葬身大海,绝无可能站在这里。”

      会场一片哗然,闪光灯疯狂闪烁,司徒熠星无视骚动,继续道:“之后我们一路同行,历经艰险,她照亮了我的未来,是我,深深地爱上了她,我对她的感情,不掺杂任何利益与算计,也是我,满怀忐忑与珍重的心情,向她求婚,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妻子,我视她为生命,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我的恳求,与她无关,她从未要求过任何东西,从未利用过任何所谓的恩情……” 他微微垂下眼睑,最后这句话,他放低了声音,“她甚至……还没有答应我的求婚,我至今仍在紧张地、满怀期待地,等待她的答复。” 全息影像给了司徒熠星一个特写,他的眼神专注,充满情感,“在此,我恳请所有人,停止对月小姐的伤害与揣测,任何针对她的恶意,都是我的敌人,望舒财团将动用一切法律手段,追究造谣诽谤者的责任,请给予善良应有的尊重,谢谢大家。”

      声明结束,全息影像缓缓消失。整个福洛斯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滔天巨浪,司徒这番情真意切、将姿态放得极低的告白,彻底扭转了舆论风向:
      “天!司徒会长亲口承认求婚了?还是他主动求的?!”
      “救命恩人变爱人,这剧情我服!”
      “视她为生命……这是什么绝世情话!也太会了吧!”
      “还在等答复?所以那女孩还没答应求婚?这女孩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能让望舒财团的会长这么卑微?”
      “不管怎样,这声明也太Man了!直接公开护妻,爱了爱了!”
      “说得这么动听,谁知道是不是编故事?望舒财团公关部的手笔罢了……”
      “我就说嘛,能在大海上救人的女孩子怎么会是心机女!支持真爱!”
      “看哭了!司徒公子好深情!那个月小姐上辈子拯救了塞兰尼吧?羡慕死了!”
      “真爱跨越阶级和身份!月神保佑他们!”

      “我视她为生命……” 那份被珍视、被保护的感觉,让月牙儿心里的天平,第一次清晰地、不可抑制地倾斜了,全息影像中的司徒,坦荡、真诚、充满袒护与偏爱,他就那样站在她身前,替她流血、替她疼痛、替她挡住所有利剑,窗外的银色天空中掠过一群黑色的燕影,月牙儿一把拉开露台的大门,潮湿的风夹杂着海港的喧嚣,吹乱了她的长发。

      只可惜命运是个永远说不清道不尽的奇诡旅程,似乎总喜欢在最光明处投下阴影,本以为风平浪静,然而厄运却接踵而至。先是江满的“故灶”遭遇重创,一批核心的阻燃装潢材料,订单竟然在关键环节被篡改,送来的是不合格的次级品,存在严重安全隐患,工人在安装时,一块劣质天花板突然坠落,虽然躲闪及时,但锋利的材料边缘还是狠狠砸中了他的小腿,工人当场骨折,鲜血淋漓,工程被迫叫停,所有已使用的问题材料必须全部拆除,餐厅损失巨大,不但开业遥遥无期,还背上了沉重的赔偿和道义责任,看着一片狼藉的施工现场和躺在病床上的工人,江满急得满嘴燎泡,整个人瘦了一圈。

      紧接着是小寒的初试成绩,原本她信心满满,考完试兴奋地跟月牙儿说题目都复习到了,感觉极好,可结果栏里,却是一个刺眼的“不及格”,小寒拿着电子成绩单,反复确认核对,“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那道论述题我答得特别完整,模型运用也没错……怎么会不及格?” 她冲到学院申诉,却只得到一个含糊其辞的“系统评分如此,成绩无误”,小寒困惑、沮丧,不解,那么长时间熬夜苦读的辛苦似乎都成了笑话。一连串的打击之下,月牙儿几人都或多或少有些丧丧不得志,这天傍晚,他们决定结伴去尘息公园散步,驱散一下近日以来的种种不快。

      高大的藤竹叶片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银光透过缝隙洒下点点碎金,空气里飘着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清香,人工湖四周绿意盎然,公园里游人不多,十分静谧,四人沿着湖边蜿蜒的林荫道慢慢走着,司徒的贴身安保在几步远处默默随行,小寒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闷闷不乐:“真是流年不利,喝凉水都塞牙缝!我的成绩单肯定是被人动了手脚!”
      江满拍拍她的肩膀:“别气了,熠星哥已经叫人去查了,放心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那边才叫真头疼,那么大笔赔偿、拖延工期、损失信誉……唉。”
      “律师已在对接中,小江兄弟,别着急。” 司徒沉声道,眉头微蹙,显然也在思考这一连串“巧合”。

      月牙儿走在司徒身后,看着大家愁眉苦脸,心里很不好受,她总有种隐隐约约的猜疑,觉得这些最近的变故有没有可能都是由她而起?她自己的脚步越走越慢,渐渐与前面三人拉出了几步远的距离。
      注意到月牙儿低沉的神色,小寒戳戳江满的胳膊肘,让他等等稍稍落在后面的月牙儿,小寒试图振作,她一把挽住月牙儿的胳膊,“又自己瞎想什么呢?” 她眨眨眼睛,显然对月牙儿心里的小九九一目了然,“没事的,都会解决的,用不了多久,故灶一定能大火,而且我的成绩肯定也能水落石出,实在不行,还有补考呢,是不是?别担心啦月牙儿,烦心事儿老闷在心里,会闷出病的。”

      月牙儿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是笑笑,然后回握住小寒的手。
      “月牙儿小寒,你们来看这个,像不像长庚码头附近的那种长须草?怎么这里也有啊?或许可以加到开胃菜里做点缀……” 江满半弯着腰,一脸兴奋又好奇地指着路边一丛有着长长茎叶的植物,司徒站在江满旁边,他回身朝后望去,向月牙儿长长地伸出手,他的眼睛看着她被风吹起的额发,刚想说些什么……

      “嗡!” 一阵尖锐的振翅声毫无征兆地从月牙儿头顶上方茂密的树冠中爆发,一团黑黄相间的“乌云”猛地俯冲下来,速度快得惊人。
      “月牙儿!”司徒反应最快,他一步冲过来,将月牙儿拉到自己身后,厉声示警,“快找掩体!” 话音未落,那团“乌云”已蓄势待发,它们的目标极其明确,如同被精准导航,绝大部分疯狂地朝着月牙儿袭来,零星几许则分袭小寒和江满,“我的妈呀!这是什么鬼东西!”小寒吓得尖叫,一步步连连后退,江满想都没想,猛地脱下自己的外套,一把罩在小寒头上,将她整个上半身紧紧裹住,大吼:“是蜂群!蹲下!别动!” 同时挥舞着双臂,试图驱赶。

      不远处的安保人员也急奔过来,但蜂群的数量实在庞大,令人应接不暇,司徒拉着月牙儿疾退,同时迅速从怀中掏出微型脉冲手枪,枪口锁定一小团迎面而来的蜂群,“砰!” 一道刺目的光束精准命中,空气中顿时升腾起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月牙儿预想中汁液横飞的恶心场面并未出现,在她脚边不远处一片燃烧的蜂群尸骸中,她竟看到了断裂的导线和冒着烟气的零件碎片。

      “不是蜂群!是机械!” 司徒惊骇出声!“跑,向车子跑!” 然而这重要发现带来的震惊只有短短一瞬,更多的机械蜂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公园里即刻大乱,游人惊恐尖叫,四散奔逃。司徒一手紧紧抓住月牙儿的手腕,另一手持枪不断点射,试图清出一条路,脉冲光束击中机械蜂,燃烧的电光如同小型烟花,但机械蜂的攻击凶猛且有序,它们似乎被设定了极高的优先级,不顾自身伤亡,前仆后继地冲着月牙儿而来,司徒为了保护月牙儿,动作不可避免地受到限制,月牙儿身侧又一只机械蜂被击中,燃起炙热的电火花,然而与此同时,另一只机械蜂利用同伴燃烧的掩护,鬼魅般从侧后方死角袭来,金属蛰针一闪而过,直刺月牙儿的后心!电光火石间,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一切,司徒将月牙儿往怀中狠狠一抱,自己的整个后背完全暴露在那致命的蛰针之下,金属刺入血肉,司徒左肩胛骨下方被洞穿,鲜血喷涌而出,剧痛和冲击让他踉跄几步,单膝跪倒在地,他生生为月牙儿挡住了这一刺!

      “司徒!” 环抱着月牙儿的那双手失力了,月牙儿看到司徒的左胸心口处汩汩渗着血,鲜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一片刺目的红,她跪在他身边,连忙解下自己的外衣,用尽全力按压止血,然而出血的速度实在太快,她的外衣很快变成一摊湿透的血衣,司徒的呼吸越来越弱,失血带来的眩晕令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月牙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额头,就算拼了命,她也要把他护在自己怀里,远处更多的机械蜂追了上来,在月牙儿四周亮出尖刺的蜇针,千钧一发之际,尖锐的哨音划破公园的混乱,恍惚中月牙儿看到数名身着望舒制服的精锐队员从各个方向冲了过来,他们手中黑压压的高压电网枪和声波干扰器,正对准蜂群猛烈开火,刺耳的声波和跳跃的电弧此起彼伏,一只只机械蜂像断了线的木偶,纷纷失控坠落,在地面抽搐着冒起黑烟,然而在月牙儿的脑海里,这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的影子,那些蜂群、火焰、奔逃的人群、四散的身影,仿佛都离她很远很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司徒渐渐停止的鼻息……

      司徒熠星被以最快的速度送进了无疆生命科学研究院,那里有塞兰尼唯一的一台水晶矿医疗舱,舱体散发出柔和而强大的能量场,将他包裹其中,急救医生面色凝重地告知众人:“机械蜂的蛰针不仅造成了严重的贯穿伤,破坏了大量肌肉组织和血管,其携带的某种未知神经毒素更是极其棘手,加上失血过多,情况非常危险。” 消息传回了司徒家,本就年迈体弱的祖父听闻如此凶险的刺杀,急火攻心,当场昏厥,被家庭医生紧急救治后送回卧房休养,根本无法前来。医疗舱外,气氛同样压抑得令人窒息,月牙儿拒绝了所有让她去休息的劝告,她换上无菌服,固执地守在医疗舱旁,隔着透明的舱壁,她怔怔地看着司徒熠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维生管线,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舱内波动的能量流如同温柔的溪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残破的身体,与那顽固的毒素做着殊死搏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月牙儿无知觉地一下一下撕着自己手指尖的一个倒刺,直到一阵钻心的刺痛她才反应过来,指甲边缘被撕掉好一块皮肉,血殷红了白色的无菌服,就这一个刹那,月牙儿忽然就受不住了,脑海中,过往的画面走马灯般切换往复,爱忒弥斯的致命寒潮,是司徒拖着他重伤初愈的身体为她抢出一条生路,永无岛上,面对迦洛王明显的觊觎和挽留,也是司徒挺身而出,单枪匹马地与之周旋谈判,才换来她的自由,岩京矿区,面对凶恶的匪徒,司徒为她杀了人,还有镜海,如果没有司徒,她早已死在了幻境之中……

      他本是高高在上、权势滔天的望舒继承人,是塞兰尼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可他对她,从未有过半分居高临下的施舍或轻视,他的好,是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他愿意放下身段,融入她和朋友们的平凡晚餐,他在她茫然不知所措时,竭尽心力地试图开解,他在她受委屈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哪怕与整个世界作对……还有刚刚,就在刚刚……月牙儿忽而想起全息影像中,他说“我视她为生命”那句话,月牙儿现在才意识到,对司徒而言,这从来不是一句空话,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打在她的手背和身上,但是她顾不得擦,如果他能重新醒过来,如果他能醒过来……

      一连五天,月牙儿寸步不离,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实在困极了,就趴在医疗舱的一角勉强打个盹,醒着的时候,她总是小小声喃喃说着什么,就好像躺在医疗舱里的那个人什么都能听到,什么都能听懂,直到第六天的清晨,第一缕银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洒在医疗舱上时,那淡蓝色的光波逐渐减弱、慢慢消散,舱盖无声地滑开,一双深邃的黑眼睛睁开了,带着重伤初醒的迷茫和困惑,他的视线还有些模糊,但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犹疑地在这个白色的治疗室内扫视了一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他的眼睛定格在那少女身上,她裹着严严实实的无菌服,伏在医疗舱的一角沉沉睡着,她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防护帽里,侧脸上能看到干掉的泪痕,这画面让他想起当初在江满的小阁楼里的情景,何其相似,那时她也是这样守在他身边,司徒的喉咙有些发紧,他有些费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地,抚上少女的脸颊。

      这细微的触碰惊醒了浅眠的月牙儿,她还没有完全从睡意中清醒,眼神里仍带着滞涩,抬起眼的瞬间,她看见他睁开的黑色眼睛,她一下就笑了,“司遇风,我做了一个梦。” 月牙儿的声音很细很软。
      他清了清喉咙,声音很哑但很轻柔:“是吗?做了什么梦?”
      她握住他的右手,“梦里我做了一个决定,”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誓言般郑重,“我决定要留在福洛斯,留在你身边,在梦里,我答应了你的求婚,我会努力,为你做一个好妻子。”
      世界静止了,他淡淡地笑,她将他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颊。

      在月牙儿的精心照料下,司徒的伤恢复地很快,不到一个月,他就能下地走动了,出院后,司徒带着月牙儿再次前往祖父的疗养花园,刚刚穿过爬满常青藤的回廊,就看到花园的拱形门内走出一个身影,深红色的长发没有了往日的光泽,甚至看起来有些粗糙,弥娅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刚刚大哭过,看到司徒熠星和月牙儿牵着手走过来,她明显愣住了,但那只是一瞬而已,弥娅低下头,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弥娅侧身而过的刹那,月牙儿的心微微一沉,忽然间她一下子全明白了,那些谣言、恶意、接踵而至的“霉运”,甚至尘息公园里索命的机械蜂……源头指向何处,已然明了,月牙儿下意识地抓紧了司徒的手臂,司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眼神沉静无波,他牵着她走进了花园。

      疗养花园内依旧四季如春,奇花异草在人造银光下舒展枝叶,喷泉汩汩作响,彩虹龙鱼在清澈的池水中曳动着梦幻的尾鳍,孱弱的祖父坐在轮椅上,望着池水出神,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比上次见面时更显苍老。

      “爷爷。” 司徒熠星轻声唤道。

      祖父缓缓转过头,看到司徒恢复了不少气色,眼中露出一丝宽慰,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他抬了抬手,示意管家和护士退到稍远处。花园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空气静得能听到藤蔓生长的声音,月牙儿识趣地松开司徒的手,轻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她向老会长躬身行礼,然后退到拱门外的藤竹花架下,那里摆放着几张舒适的软椅,她坐下,目光落在不远处一片盛开的、散发着乳白荧光的夜昙花上,即便月牙儿不想听,但花园里的谈话声,仍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钻进她的耳朵里。

      “……你要和月牙儿结婚,我没有意见,看得出来,月牙儿是个好姑娘,你能找到她,是你的福气,你能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爷爷也高兴,只是……只是可怜弥娅那孩子……”
      花园里一阵沉默,只有喷泉潺潺的流水声连绵不绝。
      “这次的事,确实是弥娅做错了,大错特错,但弥娅她,本质上从不是个坏孩子,她从小就跟在你后面熠星哥哥、熠星哥哥地叫,一颗心全扑在你身上……说到底,是我们司徒家对不起她,爷爷不是要你改变心意,爷爷只是想说,别怪弥娅,给她留条路走,别赶尽杀绝,司徒家,该补偿她……”

      花园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月牙儿屏住呼吸,她甚至能想象到司徒熠星此刻紧锁的眉头和内心的挣扎,最终,她听到司徒清晰的声音遥遥传来:“爷爷,我明白了,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祖父长长地叹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熠星,我的好孩子,爷爷替弥娅……谢谢你。”
      和煦的银光柔和而耀眼,喷泉溅起的汩汩水流打湿了空气,丝丝缕缕蒸腾的尘雾浸润了水汽,慢慢飘落、下坠,直至尘埃落定。

      月牙儿怎么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竟会被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高速旋转的漩涡,司徒熠星决定在整个塞兰尼最美的星辰之酒群岛举办婚礼,那里的春色岛屿被誉为天神遗落的花园,终年碧海银沙、繁花似锦、不似人间,光是想象,就足以令人心醉,司徒力求完美,希望给月牙儿一个终生难忘的美丽典礼,然而,婚礼实际的筹备工作却繁琐得超乎月牙儿的所有预期。

      无数的细节如潮水般涌来,栖霞云居的顶楼套房早已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婚礼作战指挥室”,从礼台上要用哪种捧花,到新娘礼裙上的刺绣花纹,从会场的布置风格,到宾客座椅的材质和摆放角度……各式各样的婚礼策划团队、珠宝设计师、高定礼服匠人、花艺大师、宴会设计师,雪片般的方案、图册、面料样本、设计稿,纷纷接踵而至,真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每天一睁眼,月牙儿就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数丝线牵引着、突然被推上舞台的人型傀儡,从清晨睁眼到深夜闭眼,她的耳边充斥着各种询问、建议和需要她“亲自定夺”的大小事项。

      月牙儿努力地想要理解那些繁复的名词和设计理念,试图表达自己的喜好,却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她的意见在那些专业人士眼中似乎总显得过于“朴素”或“不够福洛斯”,因此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疲乏地点头,说“好”,“你们定”,或者“司徒觉得呢?” 她穿着价值连城的丝绸睡袍,吃着由名厨精心烹制的餐点,手指抚过精美的婚礼样图,心却像飘在云端,空落落的,找不到一个踏实的支点,一天晚上她甚至梦到了从前在圣心的寝室里,和小寒挤在床上分吃一个肉包子的简单日子。

      在忙碌的间隙,为了令月牙儿提前适应福洛斯的社交圈子,司徒还想带她参加一场重要的宴会,以庆祝诺克图恩家族与望舒财团最新达成的战略能源合作项目,宴会就设在诺克图恩位于福洛斯中心区的古老庄园内,由提米草发家的诺克图恩向来奢靡,庄园恢弘得如同宫殿,巨大的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星河,绣着衔尾蛇家徽的紫色地毯蔓延铺展,脚踩上去柔若无声,香槟、雪茄、香水、以及若有似无的提米草,馥郁的气息令人微醺,先生们袖扣和领针上闪烁的宝石光芒,映衬着女士们曳地的流光长裙,足以照亮半个福洛斯涌动的黑雾。

      司徒熠星无疑是全场的焦点,他一身墨蓝色的丝绒礼服,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巧的、由蓝宝石镶嵌的新月胸针,低调而矜贵,他紧紧握着月牙儿的手,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向宴会厅的中心,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月牙儿身上,带着审视、好奇、艳羡,还有微不可查的……衡量。 “诸位,” 司徒熠星的声音通过全息扩音装置传遍大厅,他身上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持续燃烧的光,“感谢各位莅临,值此诺克图恩家族与望舒财团开启新纪元之际,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我未来的妻子,月小姐。”

      所有的目光收拢在月牙儿身上,她身上的礼服是水蓝色的渐变丝绸,裙摆如水波般流淌,凸显出她精巧的骨骼和肌肤,但此刻,这条裙子却像一层沉重的壳,胸腰间的束缚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已经穿透了细滑的衣料,像在评估一件稀有的展品一样,给她的身体估值,月牙儿很努力地维持着微笑,但手心却已沁满冷汗。当司徒在她身边时,那些目光尚且保持着克制的礼貌和浅笑,然而一旦司徒稍稍走远,比如和诺克图恩伯爵讨论某个矿脉的配额问题时,月牙儿就会被隐形的壁垒架空起来。

      冷餐台前,一位穿着深绿色漏肩长裙,颈间佩戴着硕大珠宝的贵妇人不动声色地靠近月牙儿,笑容热切,眼神却带着探究,“月小姐,真是久仰大名了,” 她微微颔首,像羽毛拂过水面,“我是伯爵的三太太,司徒会长来做客时,总听到他提起您,会长的那段声明,可真是感人肺腑,不过啊,您看起来纤细脆弱,到底是怎么经受住一路风波的?想必月小姐……定有非凡之处?”

      对于这种贵妇间的闲聊和寒暄,月牙儿其实是很生疏的,她根本不懂这种时候究竟要如何回应,“三太太客气了,很多时候只是运气好……”,月牙儿话音未落,她旁边一位身着金色亮片长裙的夫人便掩口轻笑起来,目光在月牙儿身上游移,“这可不是一般的运气呀,听说月小姐来自羲和大陆的神谕学校?那里民风淳朴,想必生活也很简单?突然来到福洛斯,又即将成为望舒的女主人,这落差……适应起来很辛苦吧?”

      另一位夫人更直接,她对着同伴低笑,声音却刚好能让月牙儿听到:“神谕学校?我听说那里主要培养神职人员的助手?不知道课程里包不包括……宴会礼仪?比如,如何正确使用这十二把不同的餐刀?” 她指了指旁边长餐桌上琳琅满目的餐具,眼神里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

      月牙儿只能尴尬地笑,这时一位穿着诺克图恩家制服的侍者端着银盘,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微微躬身,声音温和:“月小姐,司徒会长特意嘱咐后厨为您准备了几道羲和风味的餐点,希望您能尝尝,看是否合口味。” 银盘上放着几样精致的小菜,这些菜式虽然都是按福洛斯宴会标准做的摆盘,但那股熟悉的、属于家乡的浓郁香料和烹饪手法,仍旧让月牙儿感到一阵亲切和放松,“谢谢,这真是太贴心了。” 月牙儿由衷地道谢,正想取用一些,一位涂着鲜红蔻丹的太太凑上前来,优雅地掩住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她微微蹙着精心描画的眉毛,用一种带着夸张好奇的福洛斯语调开口:“哦,天哪,诺克图恩家今晚的餐点真是……别出心裁,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她用指尖隔空点了点银盘上的菜品。

      诺克图恩家的三太太立刻用团扇轻轻扇了扇,像是要驱散空气中那不熟悉的香料味,她撇撇嘴,用月牙儿听不懂的福洛斯语回答:“哎呀,亲爱的,这你就不懂了,这好像是……羲和那边流行的菜品?我倒是听说过,但从来不敢尝试,你知道的,” 她虽压低了声音,却又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羲和的水毒太严重了,那边的河流湖泊都没经过像样的治理,种出来的东西、养出来的鱼,谁知道里面残留了多少毒素?吃了会不会对身体不好?我可不敢拿自己的健康冒险。” 她最后这句话换了通用语,语气里带着满满的优越和嫌弃,说这话的同时,她的眼神“不经意”地瞟向正准备取食的月牙儿,那意味再明显不过。

      刚刚取了些小菜的月牙儿,手僵在了半空中,字字句句,如同裹着蜜糖的毒针,精准地刺向月牙儿的软肋,她们的笑容无懈可击,声音柔和动听,但月牙儿却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周身只剩刺骨的寒冷和难堪,她感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在一点点变得尖锐,全都聚焦在她和那盘象征着“落后”与“危险”的羲和菜肴上,她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不是,继续取用更不是,只能无比狼狈地悬在那里,像一个被当场抓住的、企图将上不了台面的“不洁”之物带入高雅殿堂的乡巴佬。

      在福洛斯贵妇人们的层层包围下,月牙儿感到自己如同一只被剥光了羽毛的雏鸟,暴露在猎食者的目光中,然而司徒在不远处与伯爵交谈着,神情凝重,并未察觉到她这边的尴尬处境,就在月牙儿感到快要无地自容,几乎要转身逃离时,一个有些慵懒的声音巧妙地打破了这令人窒塞的围猎,“几位夫人聊得如此投机,是在和月小姐讨论最新的慈善项目吗?” 罗哲·诺克图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似笑非笑,熔金般的眼眸玩味地一一掠过几位贵妇人,最后落在月牙儿身上,多了几分温和的安抚。

      几位贵妇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涂鲜红蔻丹的夫人勉强地打着圆场:“大公子说笑了,我们只是关心一下月小姐。”
      “哦?关心?” 罗哲挑眉,随意地从侍者托盘里取过一杯深红色的浆果茶,“月小姐是望舒财团未来的会长夫人,与其关心她,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家基金会的账目是否……足够清晰透明?” 他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暗藏机锋。
      几位贵妇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三太太偷偷翻了个白眼:“罗哲,不是三姨娘说你,你说话也要分分场合。”
      “姨娘,您还是多操心四弟弟吧,就说祸从口出这毛病,他病得比我重。” 罗哲大笑起来。
      三太太像是吃了个哑巴亏,和身旁几位贵妇人交换了一个别扭的眼神,悻悻然地找借口散开了。

      人群散去,无形的压力骤然减轻,月牙儿总算舒了一口气,她感激地看向罗哲:“谢谢你。”
      “举手之劳。” 罗哲耸耸肩,小小喝了一口浆果茶,“怎么了?就是因为她们……不开心?” 他察觉到了她眼底的失落。
      月牙儿走到露台窗边,望着雾气中光彩夺目的福洛斯,“我只是觉得……大家好像都认识,只有我一个外人。” 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身水蓝色的礼服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让她感到陌生和束缚。

      罗哲走到她身边,也望向窗外那片璀璨而疏离的灯火:“塞兰尼真正的名流贵族,只占人口顶端的1%,他们彼此认识、联姻、合作、争斗了几代人,关系网盘根错节,有什么稀奇?”他偏过头,看着月牙儿柔和的侧脸。
      “那可能就是我奇怪吧,我竟然会走进这个宴会,本来我们就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月牙儿的声音很轻很轻。
      “这些,” 罗哲微微正色,“你和司徒聊过吗?关于你的……不适应?”
      “他最近很忙,” 月牙儿低下头,看着酒杯中香槟细密的气泡,“他正式接手望舒财团了。” 接手财团意味着什么,罗哲比她更清楚。

      “嗯,是啊,”罗哲点点头,“那一定是忙不过来,其实对于司徒要和你结婚这件事,我理解但又不懂。”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结婚,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件牵扯太多方面的麻烦事,如果我真爱一个人,” 他看向月牙儿,眼神笃定地说,“我是不愿意把她牵扯进来的,因为福洛斯这个大染缸,可笑又可悲。”
      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又疏懒下来:“但司徒太想留住你了,他希望你能站在他身边,分享他的一切,他想让你实实在在走进他的世界,让你成为这里真正的一部分。” 他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也许他太高估我了。” 月牙儿的声音带着自嘲和不自信,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强行塞进金丝笼的麻雀,徒有华贵的装饰,却失去了振翅的能力。
      “那倒也未必,” 罗哲轻轻摇头,目光落在她颈间温润的珍珠上,“月小姐,你相信爱这种东西吗?”
      月牙儿怔了怔,她不懂为什么罗哲忽然问出这句话,但“爱”这个字眼无端令她想起司徒在公开声明里说的那句“我视她为生命”,一想到那句话,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就簌簌颤抖起来,“嗯……” 月牙儿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我相信。”

      罗哲笑了,笑容在璀璨的灯火下显得有些朦胧:“我想司徒也会说一样的话,放宽心,会好的,事情总会变好的。” 他的安慰听起来有些无力,却又带着某种通透。
      “嗯,”月牙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司徒是个很可靠的人,你不用担心他。” 她习惯性地为司徒说话。
      “我从来不担心司徒,他从小就在这个漩涡中心长大,他懂得如何掌控方向,” 罗哲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迷离的雾色,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月牙儿耳中,“我是有些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我相信司徒。” 月牙儿笑了笑。

      她的心绪如同窗外的雾气般翻涌不定,露台的风带着初春的微寒,吹动她礼服的裙摆,远处的霓虹在黑雾中明灭,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月牙儿握紧了手中的酒杯,答应司徒的求婚,就像一脚踏上一艘无法回头的巨轮,航向一个完全陌生的、规则森严的国度,无论未来是晴空还是迷雾,她都已经无法后退了,可是,像她这样的人,真的能在这里找到幸福吗?为什么她感到自己像一颗被强行嵌入精密仪器的螺丝,处处不合,格格不入?月牙儿催眠般摇了摇头,“要相信司徒,相信他的承诺,相信他的爱,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值得信赖,他会是个很好的丈夫……他会给我幸福。” 月牙儿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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