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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怀鬼胎
岑冬梅老师已经年近五十,是教物理的,拿过优秀教师,做了不知道多少届班主任,可以说什么棘手的事都见怪不怪了,所以才让她来带“病号班”,但面对尸体,她还是没有支撑住。
担架刚放到救护车上,还没来得及往里推,正好被岑老师撞见了。她在电话里没听明白,还以为谢小松只是昏迷,于是一边言辞激烈地指责校医不尽心,一边扒拉开他们要去看谢小松,结果被陈嘉煜的一句“别碰尸体”就吓成了石雕。
看着岑老师骤然蜡黄的脸色,和弹开两米远死命捂着口鼻久久不变的姿势,常渺甚至有点无奈想笑,死亡面前,众生平等,死神才不会管你是老师还是学生,恐惧也是。
“岑老师,岑老师?”
“……啊?”岑老师的脸已经有点扭曲了。
“岑老师,需要请您跟着一起去医院,对了,您联系他的家长了吗?”
“医院?!”岑老师从喉咙里挤出被人掐住脖子一样的声音,这恐怕是她几十年教龄中第一次如此失态,“我不去!我不去!为什么要我去?!不是有你们吗?”
“您是他的班主任啊。”常渺淡淡地说。
“我不去,我不去,我,我还有……我得,我得留在学校,你跟着去,你去,你跟着去。”
“别紧张,岑老师,我们会跟着去的,但是您也得去,毕竟,只有您能联系上他的家长,他的情况也只有您最了解,学校方面也需要您沟通。”
岑老师像躲鬼一样躲过常渺的手,尖利的声音像动画片里的中配版女巫,“别碰我!”
常渺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和语调,不然她总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是个恶毒反派,明明她在做的事都是正确的,“您是他的班主任,对学生负责是您的职责,不是吗?”
见岑老师有点动摇,常渺赶忙对陈嘉煜使眼色,“小陈,你也一起去,手机畅通,保持联系。”
陈嘉煜秒懂,一个跨步上来连拉带拽地把岑老师揪上了车,常渺从岑老师的眼里看到了恨意,但她的心情却终于放松。
送走了救护车,常渺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宿舍楼前,在本该闷热的时刻感受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凉意。身后江凭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没有回头,一时间,她甚至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谢小松的死是一场梦。
一阵风来,常渺抬起头,顺着摇摆的树枝往天上看——好浑浊的天空,一点月光也没有。和完全的黑不同,乌云像夜晚的海面一样涌动着,她从没见过如此浑浊的天空。
夜晚的海面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怖的东西。它幽深,危险,越是平静越能容纳想象力,让人觉得不论什么从海里浮现都有可能,它当然也能将一切吞没,这是事实无需想象。常渺曾经站在这样的海里过,想要和它融为一体,把一切都放掉,但对海的恐惧让她干呕,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回了岸上。
她是一个怕死的胆小鬼,这无可厚非。
江凭的鼻息比之前粗重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缘故。
“你多少度了?”
“37.8℃,放心,今天晚上死不了。”
常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怕吗?”
“怕什么?”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冷哼一声,“怕死人?”
“你说的这个‘死人’是名词,还是动词?”江凭转过头看着常渺,阴恻恻地说。
常渺虽然没有去看他的脸,但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太阳穴,像一把锐利的冰刃。
“那你呢?”常渺反问他。
江凭没有说话。
过了大概十秒钟,他把手揣回到裤兜里,装作无所谓但有些沙哑着嗓子说:“走吧,我们回去。”
并排走在回医务室的路上,两旁树的阴影像一个又一个审判者,注视着他们,好像每一片叶子都长了眼睛,每一条枝丫都拿着武器。它们微微欠身低头,这种佝偻不是谦卑,而是威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灯似乎比平时要暗淡多了,微不足道的光线弥散在湿润的空气里,一团一团,模糊得让人怀疑自己的视力。
不由自主地,两个人越走越近。谁能不害怕这样的一条路呢?
“还会继续死人吗?”
“我不知道。”江凭顿了一下,“你是说现实,还是梦境?”
——常渺被问住了。
“如果你是问梦境,我只能说,死人是最平平无奇的第一步。”江凭轻轻笑了,常渺听不出他想表达什么,这种时候怎么能笑出来的,“我不怕死人,你最好也别怕,到时候你只会觉得荒唐,我希望你这样觉得,这样能好受些。”
常渺不知道江凭的梦究竟有多么可怕,所以她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末日是一副怎样的场景,她现在只知道自己的斗志被点燃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发了她心里极端的那一部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了破罐破摔的准备。她不怕放弃,也不怕被放弃,破罐破摔是她的杀招。
事情传开的速度果然很快,救护车刚开走没两分钟,艾冬和林峰就迎面跑了过来。
艾冬是学生会的会长,不仅是高新区的学生会会长,而是整个校区的总会长,同时也是历任会长里面唯一一个高三了还在任、并且成绩没有下滑的实权会长。刘天泽名义上作为副会长负责整个高新校区,实际上因为有艾冬在,他只是个吉祥物。艾冬从小学习小提琴和芭蕾,特长是魔方,成绩稳居年级前十,不得不说,她是整个一中综合素质最高的学生。
林峰则是学生会秘书处的处长,按理说他是直接对刘天泽负责的,但他却是艾冬的“心腹”,和刘天泽不对付,经常“越级办事”,同时,他也是谢小松同班同学和好朋友。他和谢小松都是校围棋社的,并称成竹双雄,不过林峰看起来更像是足球队的,尤其是他接近寸头的短发和黝黑的皮肤,但其实他对体育一窍不通。
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艾冬的双颊微红,林峰太黑了看不出来,只是额前有豆大的汗珠。
常渺从一开始就不是很喜欢艾冬。她和艾冬的接触不多,但每次都会被艾冬冷傲的模样搞得有点气不顺,首先必须承认她是有点嫉妒艾冬的优秀,其次,就是艾冬本人真的不太讨喜。艾冬似乎从来都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比其他人高的的位置,俯视着“众生”,甚至有些怜悯的情绪在里面,这种高高在上的样子吓唬吓唬同龄人还可以,对于常渺这种成年人来说,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等着社会大学早晚给她上一课。
唯一能从艾冬这里得到“特殊待遇”的人,就是江凭。
江凭虽然不像刻板印象里的校园恶霸那样惹是生非、抽烟喝酒打架,但他是最不听话的那一个。不管是老师的话,家长的话,还是艾冬的话,他从来不听,除非你跟他的想法一样。所以就算他最后听了你的话,其实也只是听了他自己的话而已,这点深深地触怒了艾冬。艾冬绝不允许有人不听从她的指挥、不遵守既成的规矩,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她认为自己的分量要大于规矩,因为她相信自己是对的,也无数次证明了自己是对的。
江凭进学校的第一天,就和帮忙办理报到的学生会成员起了争执,被课间下来巡查的艾冬抓了个正着。彼时艾冬刚刚从副会长升任会长,正值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个人不想把事情闹大,又是解释又是跟艾冬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才勉强没有被艾冬记一笔,结果江凭这个新生反倒拽得二五八万的,愣是半个字也没说,更别提道歉了。艾冬念他是初犯,又是刚报到的小学弟,就没怎么追究,结果军训的时候江凭又跟教官犟了起来,这次艾冬想让他吃点苦头,没想到追根究底下来竟然是教官先找茬,结果反而是教官被训了,艾冬也被校领导一顿批,江凭则因此“一战成名”。
两个人的梁子从此算是结下了,不过艾冬的态度对江凭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情,他从来没把艾冬放在眼里过,反倒是艾冬一遇到江凭就炸毛。好在艾冬不是什么小人,不然以江凭的做派,这两年可能会被整得很惨。
如果说艾冬是高不可攀的女王,那刘天泽就像是一个到处溜达的烦人大爷,什么事都想管却管不好、不让管还硬管的那种,要不是看在他还有个副会长名头的份儿上,很多人都懒得搭理他。作为本该在高二上任的学生会会长指定人选,刘天泽总是看起来很勤快,也很喜欢跟别人称兄道弟,营造出一种人缘很好的、和艾冬截然不同的形象,但换届投票的时候他还是以做票都扭转不了的超低票数输给了艾冬。他能在学生会指手画脚不过是因为父母跟校领导关系好罢了,所以非要比起来,他还真不如艾冬,至少她的能力被大家认可。
艾冬见到江凭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在这?!”
火药味呛得常渺想咳嗽。
江凭根本不理她,完全视若无物。
“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江凭看了常渺一眼。
“哎!别想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啊你。”常渺及时制止了江凭,她可不想掺和进这两个人的奇怪羁绊里。
“回宿舍去。”艾冬也看了常渺一眼,不解中还有常渺熟悉的敌意。
江凭不为所动,抬脚就要继续往前走。
眼见一言不合又要拉扯,常渺赶紧帮忙解释:“他得去趟医务室,我们校医会负责。”
“谢小松呢?”这次开口的是林峰,他显然比艾冬更着急,但还是等艾冬说完了才说话。
“回去吧,”常渺来回打量着这两张稚嫩的脸,“谢小松已经送去医院了,有岑老师跟着,你们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了。”
“谢小松他……”林峰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不知道是难过更多些,还是不可置信更多些,“他真的?”
常渺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你们从哪里知道的消息,但是,是的,人死不能复生。其他的还要等医院那边的消息,你们是学生会的吧?在校方下通知前尽量控制好学生的情绪,别乱了。还有那几个跟谢小松同寝室的学生,你看看怎么安排他们,先暂时给他们调个寝室吧。”
艾冬的眉头一皱,不满常渺对她能力的怀疑,“这些不需要您费心。”
常渺很想翻个白眼,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走,然后在脑子里回味艾冬看到江凭时的表情。
江凭这小子确实很叫人讨厌,但艾冬的表情也很有意思,那明显不只有反感。常渺正脑补,江凭却突然停了下来,她一个没刹住车,比江凭还多冲出去半米。
“啧,你死机了?”常渺不满地回头看江凭,然后顺着他不对劲的目光往前看——
高天意和,陆肖。
常渺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陆肖,竟然还能在这里见到他。
他不是辞职了吗?调解的时候,他明明说过要辞职的。
那一瞬间常渺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有课堂,走廊,办公室,和已经记不起来的,说过的那些或许能被称为诺言但,自然,并没有实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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