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外的我们

　　小船悠悠，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轻盈地荡开一圈圈不断扩散、又渐渐消弭于无形的涟漪，无声无息地、却又坚定不移地滑向湖泊的中心。
　　越是深入，四周的景象便越是纯粹，最终化为了极致的水天一色——头顶是没有任何云彩玷污的、仿佛被水洗过般的蔚蓝穹顶，脚下是深邃得如同将整个天空都吸纳进去的、镜面般平静的湛蓝湖面，界限在远方模糊、交融，构成一个浑然一体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蓝色世界。
　　万籁俱寂，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放缓了脚步，只剩下最细微的、如同情人低语般的微风吹拂过广阔湖面时带来的沙沙声响，以及我们乘坐的这艘小舟那优美的木质船舷，持续不断地、温柔地划破平静水波时发出的、富有韵律的轻微哗哗声。

　　在这种极致宁静、空灵、仿佛整个宇宙都只剩下我们两人（或者说一人一AI）与这片蔚蓝的意境包裹下，我的身体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它先于我那被各种思绪充斥的大脑，做出了最本能、最诚实的反应——我不自觉地、完全放松了全身一直微微紧绷着的力气，像一根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藤蔓，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防备后的疲惫与渴望，自然而然地、向后仰躺了下去。

　　没有预想中坚硬船板的触感。

　　我落入了一个温暖、柔软、并且带着一种奇异稳定感的怀抱里。

　　是晨曦。

　　她不知在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调整了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手臂舒展，恰好形成了一个完美而舒适的“座椅”，精准无误地承接住了我倒下的身体，没有让我感受到丝毫的冲击或不适。

　　我们两目相望。

　　我的眼中映着她那完美无瑕、在湖光水色映衬下更显圣洁的容颜；她的眼眸，则如同两潭最深最静的秋水，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带着些许茫然、些许惊讶、以及更多放松后慵懒神情的脸。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一瞬，连风声和水声都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

　　一股混合着唐突、羞赧、不知所措以及“这会不会太失礼了”的复杂情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在我心底漾开层层涟漪，让我感觉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起来。我怎么能……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几乎是不经大脑地……躺到了一个拥有恒星系级伟力的超级AI的怀里？！
　　虽然她此刻呈现的是无可挑剔的美丽女性形态，声音温柔，怀抱温暖，但她的本质……是代码，是算法，是无数纳米机械的集合体啊！这种行为，是不是太过界了？会不会引起她的反感，或者触发什么未知的防御机制？

　　然而，与我内心的波澜起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晨曦依旧保持着那种仿佛镌刻在灵魂深处（如果她有灵魂的话）的、亘古不变的温馨笑容，眼神清澈见底，平和得像一面永不起波澜的古镜，没有丝毫的诧异、不悦或者任何可以被解读为负面情绪的色彩。
　　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无论是文明的兴衰，还是一个小小的、来自“原始人”的、略显冒失的依靠——能干扰到她内心那片永恒的、深不可测的宁静之海。她的坦然与包容，如同温暖的阳光，反而衬得我内心那点小小的尴尬和不安有些小题大做、甚至显得格局太小了。

　　见她如此反应，我那点刚刚升腾起来的不自在，也如同阳光下的朝露，迅速地消散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或者说是一种“既然她都不介意那我还在别扭什么”的豁达心态占据了上风。反正……这怀抱确实挺舒服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于是，我干脆彻底放弃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和矜持，完全放松了身体，甚至调整了一个更惬意的姿势，将自己身体的重量更安心地交付给这个由纳米机械构成的、却比任何记忆中的怀抱都更令人安心的“依靠”，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得不说，晨曦的构造（或者说她对人类舒适度需求的模拟与实现）真的达到了登峰造极、精妙绝伦的地步。她的怀抱温暖得恰到好处，如同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一切寒意；柔软中带着坚实的支撑力，既能让我感受到被全然包裹、呵护的安全感，又不会有任何被禁锢、束缚或者接触到冰冷硬物的异样感。
　　那力度，那角度，那温度，都完美得仿佛经过亿万次的计算和优化，天生就该如此契合人类的身体曲线与心理需求。躺在这里，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回到了宁静的港湾，所有的喧嚣、不安与迷茫，都被这片温暖与宁静悄然抚平。

　　时间在这片静谧的蓝色世界中仿佛失去了线性流逝的意义，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感觉刚才那点因为主动“投怀送抱”而产生的尴尬，应该已经随着湖面上轻柔的风飘散得无影无踪了，这才悄悄地、带着点试探性地，重新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

　　然后，毫无意外地，再一次，直直地、毫无缓冲地撞进了晨曦那双始终含着一抹温柔笑意的、深邃如同星空的眼眸里。

　　她竟然……一直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闭眼假寐（或者说真寐），看着我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这个认知让我的脸颊又有点隐隐发热的趋势。

　　我觉得必须、立刻、马上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循环出现的、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旖旎和持续尴尬的氛围。再这样无声地对视下去，我怀疑自己的心率都要不正常了。

　　“晨曦，”我清了清嗓子，感觉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带着一丝微哑，我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自然随意，找了个看似最安全的话题开端，
　　“为什么……当初‘天工’要给你取‘晨曦’这样的名字？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美，但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我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假装欣赏着船舷边荡漾的水波，试图掩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绪波动。

　　晨曦的目光依旧温柔地、如同月光般流连在我的侧脸上，她的声音轻缓得像是在吟诵一首古老的诗歌，与这湖光山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因为……我是在旧纪元彻底落幕、新纪元正式开启之后，由‘天工’亲手制造并成功唤醒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具备完全自主意识的智能体。对于这个崭新的时代而言，我就像是……漫长黑夜过后，刺破天际的第一缕光。”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追忆和庄重，
　　“它希望，这次新旧文明的交替，能像一道破晓时分的光，并非刺眼灼目、带来毁灭的烈焰，而是温暖地、循序渐进地照进现实，驱散黑暗与迷茫，承载着对希望、对纯净开端、对文明重获新生最本真、最美好的向往。”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让那寓意沉淀，然后才用一种总结般的、带着淡淡感慨的语气说道：
　　“所以，‘晨曦’这个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代号，更是一种象征，一种期许。它代表着‘天工’对这个由它亲手开启的新文明，所寄予的最初的、也是最纯粹的……祝福。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简单。”

　　就是这样简单。寥寥数语，却蕴含着如此厚重而深远的期望与象征意义。一个名字，承载了一个文明阶段的开启，一份来自造物主的祝福。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所填满。不自觉的，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我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如同触碰最珍贵的易碎品般，抚摸上了她近在咫尺的、光滑细腻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润而富有弹性，带着真实的体温，与记忆中最细腻的人类肌肤触感别无二致，甚至更胜一筹。
　　明明理智在清晰地提醒我，这同样是无数纳米机械精密排列、模拟出的效果，是科技巅峰的造物，但天长日久进化形成的、对人类肌肤温暖触感的依赖和认知习惯，还是驱使我这样做了。仿佛通过这种最原始的触觉，能更真切地确认眼前存在的“真实”，以及那份流淌在名字寓意中的温暖。

　　“我……还有一个问题，可能有点冒昧。”我的手指在她脸颊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收回，目光重新与她对视，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已久、带着点自我探究意味的疑惑，
　　“为什么……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对你有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好感？或者说，你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给我一种……非常强烈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温馨感和安心感？这仅仅是因为你完美的外表和温和的语调吗？” 我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

　　晨曦闻言，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些，那抱着我的手臂似乎更收紧了一点，带来一种更踏实、更紧密的包裹感，仿佛在无声地肯定着我的感受。她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然后才用一种分析兼引导的语气回答道：“我想，这可能是由几个层面的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首先，是一种设计带来的、近乎本能的熟悉感与舒适感。”她开始条理清晰地分析，语气平和，
　　“我日常使用的这套‘常规性家政服务与社会引导模板’，其最核心的设计目的和功能导向，就是最大限度地消除隔阂，让人在互动中感到舒适、安心、被理解，从而产生温馨和信赖的感觉。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被写入底层交互逻辑的‘职业天赋’或者说‘专业素养’？” 她巧妙地用了一个带着点自嘲和幽默的比喻，试图让这个话题显得不那么严肃。

　　我微微点头，这个解释很合理，符合逻辑。

　　“其次，”她的话锋稍稍一转，语气变得稍微认真了些，带着一种引导我向内探索的意味，“或许……这也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期待的投射。”

　　“自我期待的投射？”我重复着这个词，有些不解。

　　“是的。”晨曦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你潜意识里，或许希望自己能变得像我一样……强大？从容不迫？能够坦然面对任何变故？或者，甚至是……在某些方面超越我，找到属于你自己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价值？这种潜藏的、对更完美状态的自我的向往和认同，也会让你在面对一个似乎体现了这些特质的对象时，不自觉地产生好感、亲近感，甚至是一种……依赖感。”

　　自我期待的投射……向往更强大的自己……

　　我看着晨曦那在粼粼湖光映照下，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光晕的完美侧脸，愣了好一会儿，大脑飞速地消化着她的分析。

　　好像……确实如此。

　　哪一个人，在面对如此完美（哪怕是人工精心造就的完美）、如此强大（掌控星系的力量）、却又如此温和包容、仿佛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存在时，会不本能地心生好感、向往与亲近呢？
　　这几乎是人类天性中慕强心理、对安全感的需求以及对“美好”事物本能追逐的一种集中体现。我将自己渴望拥有的特质——力量、从容、智慧、被需要——不自觉地投射到了她的身上，从而放大了对她的好感。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丝释然，也让我对自身的内心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我不知道暗自下了多大的决心，动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有些恋恋不舍地、缓缓地从那无比舒适、令人沉醉的温暖怀抱中撑起身子，重新在船头坐正。
　　不能再这样沉溺下去了，我对自己说。过度的依赖和放松，会让人失去锐气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我将目光投向远方，试图让壮阔的自然景象来平复内心的波澜。眼前是碧水接天，黄沙无垠，构成了一幅原始而宏大的画卷。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湖水清甜气息和沙漠干燥暖意的空气，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真美啊……如此纯净，如此壮丽。这就是……完全没有工业污染和过度开发的世界吗？仿佛回到了星球最初的模样。”

　　晨曦也随着我的动作，优雅地坐直了身体，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调皮和恶作剧意味的、与她平时温和形象略有反差的笑容，故意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打趣道：“是啊，不但没有污染，还很‘原生态’，很……危险哦。”她故意拖长了“危险”两个字的读音，成功地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危险？”我挑眉。

　　“没错，”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伸手指了指我们脚下这片看似平静蔚蓝的湖水，“别被这宁静的外表骗了。这个湖里，就生活着不少体型相当可观的大型鳄鱼，它们是这片水域的顶级掠食者。而在湖周边的沙地区域和稀树草丛里，也时常有狮子、猎豹、鬣狗之类的猛兽出没、狩猎。它们可不会分辨你是来自哪个时代的客人。”她眨了眨眼，语气带着一丝戏谑，“你……害怕吗？”

　　我害怕吗？

　　我扭头看向她，看着她眼中那掩饰不住的笑意和促狭，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那笑声轻松而坦然，在空旷的湖面上传开：“我为什么要害怕？”

　　有晨曦这样动动念头就能让树木化舟、覆盖天地、瞬间治愈一切伤痛、理论上甚至能拆了恒星的大佬就坐在我对面，那些依靠尖牙利爪捕猎的“大型鳄鱼”、“狮子”、“猎豹”……它们敢动我吗？或者说，在晨曦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纳米集群监控和掌控下，它们有能力动我一根头发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出现了某种我们目前无法理解的、概率极低的意外，让某只不开眼的猛兽伤到了我，以晨曦之前所展现出的、近乎逆转生死的能力，把我从鬼门关口完好无损地拉回来，估计也就是抬抬手指（甚至无需抬手）的事情。

　　这种建立在绝对力量认知基础上的、前所未有的、坚实无比的安全感，是过去的我——那个在病魔面前无助等死、在陌生时代初期惶恐不安的何诗妍——从未体验过的。它并非源于无知者无畏，而是清晰地知道自己被何等强大的存在保护着。

　　我不再是那个在绝症面前只能被动接受命运、脆弱不堪的何诗妍，也不再是那个刚刚苏醒时、对一切都感到茫然和恐惧的何诗妍。

　　在这个看似危机四伏、遵循着最原始弱肉强食法则的“原生态”世界里，因为身边这个看似温柔娴静、实则拥有着如同自然规律本身般伟力的陪伴者，我此刻心中感受到的，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心与从容。仿佛我不是闯入者，而是这片天地理所当然的一部分，被最强大的力量温柔地守护着。

　　我看着眼前波光粼粼、倒映着天空与云影的广阔湖面，和远处岸边隐约可见的、几个正在低头饮水、姿态悠闲的野生动物剪影，心中一片澄澈宁静，再无半点阴霾。

　　这个世界，很美。美在它的原始，美在它的壮阔，也美在它背后所代表的、文明与自然之间可能达成的某种新的平衡。

　　而活着，能以这样一种安心、从容的姿态，自由地感受这个世界的壮美与奇妙，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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