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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寻找一位神明
如何寻找一位神明?
如果是人,就当虔心祈求,衷心叩拜,从典籍遗迹中追寻一个沉寂的意志,或许终不可得。
而如果是另一位神明,那就简单多了,只需探寻神力最充沛的地方,倾听风与水,解读梦境与倒影,重演仪轨,重现旧事。
就神明驻地而言,像奉神山这类的众神驻地是很少见的,一般神明都会独占一处灵山秀水,即便陨落,时间如此短暂,也不会来得及诞生第二位神明。所以南州至多不过一位神明。
可如今芳心湖中的神力已经如此微弱,大概是没有力量在众人中虏获一位新郎的。难道,又有一位神明坠落在此?
水是自然之力的本源,在水系如此通达的南州,鹿聆的神力就是最为强盛的。
重演旧事……
鹿聆将目光聚集在芳心湖中,芳心湖水系贯通,平如镜面,加上神女留下的一点相思泪……芳心湖自然就是最好的记载世事的溯回镜。
鹿聆解开小舟,乘舟来到湖中心。她跪坐下来,像之前一样将指尖伸进水中口中低声念:“往事回溯。”
芳心湖的水面便以她接触水面的指尖荡开涟漪,渐渐的,水中就浮现出了隐隐约约模糊的画面。
湖中的残余的神力实在太微弱了,那画面还没等凝聚完整就消散不见。
鹿聆只能不断的向湖中注入神力,可是芳心湖实在广阔,要想以整个湖面回溯所有的神明往事,所需的神力实在太多。鹿聆一边从水脉中汲取生机,一边源源不断地将神力往湖中倾灌。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湖面重新荡开涟漪。
还是那位华贵美丽的女子,她似乎并非传言中因为仰慕水君才来此,湖中回溯显示她就生活在这南州的水域,她才是生来就守护这片水域的神明,她仁慈而温柔。
不过,她确实爱上了一个人。那并非传言中的水君,而是一个同样心怀慈悲的人,每当南州水流泛滥,他就率领佐官亲身治水,建造水渠,疏浚河道。他花费了数年光阴,终于将南州水流治理得平缓,滋养无数南州人民。
每当他临近水边,神女就会从水中注视他的身影,那份同样对人的慈爱之心让神女好奇他,明白他。
终于爱上了他。
神女于是从水中显露真身,化为人与之相识相爱,成为凡间的夫妻。
他们成亲那日,也是如今日一般南州街头满红,神女脸上的笑容极美。
可是,人就是人啊,人的寿命相比起神明来说是那么的短暂。
神女陪着那人,从青丝走到白发,看着他曾经能驯服洪水的双手变得枯槁颤抖,看他眼角逐渐出现皱纹。神女也曾不顾一切地挽留,甚至用自己的血妄图延长他的寿命,却也终究抵不过命数。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他握着她的手,安然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神明可以移山填海,可以颠倒天地,但即便是神力再强的神明,也没有办法干涉人的生死。
仅仅十数年,她永远失去了所爱之人。
再后来,神女怀抱着爱人的身躯,纵身跳进了他们守护一生的南州水域,消散在世人眼中。
……
芳心湖中残余的神力实在太少了,即便鹿聆将更多的神力注入芳心湖,神女的身姿也逐渐消失在芳心湖荡开的涟漪中了。
鹿聆不服气,将整个手掌都按进湖水中,也只多看见了神女眼角的一滴泪。
鹿聆将湿漉漉的手从水里缩回来,捏一捏浸湿的袖口,抬手间水汽瞬间蒸发。
与传言区别似乎太大,回溯是不会作假的,可若是守护南州的真的是神女,那水君又是谁?或许是南州人弄错了神女的名字与性别?
可若是一场误会,又为何还有神女爱慕水君的传言。可是一个南州,又怎么会有两位庇护神明?
不过从湖水中显示庇护南州的是神女,那所谓的水君……
鹿聆望着仍旧波光粼粼的芳心湖,也不知这湖中还隐藏着多少秘密。耳畔的奉神银铃一直没有反应,是否意味着这里的神明与人是可以共存的呢?
无论如何,当下要务就是唤醒这位神女。
鹿聆应该是除专司水域的神明外最了解水的神明了。
因水成神的神明,其神力应当是最强的,不应该轻易消散。况且这位神女的湮灭与其余因为信仰消退而消失的神明并不一样,她是因为爱人的离世自愿消散在南州的水域中的。
鹿聆能够体会到,神女虽然爱她的爱人,但她从来没有忘记她守候的这片水域。神女消散之际将残余的所有神力都融入了水中,即使溃散,也仍旧能够守候这片水域的安宁,若真是她,就不可能伤害一个对南州无害的普通人。
要想唤醒神女,就要从她真正在乎的事情入手……
鹿聆唤来一阵风,飞向高处,将目光投向汇集而来的八方水流,若是以人的眼光看去,南州的水域能够保持平稳,最大的功臣应当是上游修建的两座水闸。
在回溯的记忆中,这正是神女的爱人为治理洪水所修建……
……
州衙中,温照白坐在主位上,南州的别驾名为陈成安,也是南州陈家这一代的主支。陈成安不愧是南州陈家的家主,又稳坐别驾之位数年,说话滴水不漏。
“犬子失踪乃是他的命数,只是连累沈家女,下官虽然痛心儿子失踪,却不愿意为此浪费南州人力物力,大人尽可召回衙役,由下官带我府中人自寻也就是了。”
“别驾大义,只是陈郎君失踪也引起了百姓非议,还是要给百姓一个交代罢。”温照白语气平稳,态度坚持。
“大人……”
“国公,芳水下游的一处桥洞中捡到了一条革带。”正这时,衙役的汇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温照白示意护卫将革带给陈成安看,陈大人只看了一眼就面露痛色:“正是我儿的革带,我可怜的儿子,怕是已经被芳水冲击到下游了。”
温照白点点头:“别驾说得对,陈郎君既然是在芳心湖上失踪的,又在下游的芳水中发现了革带,那么陈郎君有可能是顺着芳心湖的水流,进入了芳水,即刻命人沿芳水搜寻。”
“大人有所不知,芳水下游水流极险,怕是难寻。”
陈别驾话里话外都是拒绝,温照白虽然心中生疑,却也不好勉强。
正在这时,陈成安的女儿却闯入堂外,衙役们虽然拦截,却挡不住她的哭声,温照白让人放她进堂中说话。
陈别驾的女儿,先前流觞宴上的陈三娘子。与兄长情谊甚笃,听说兄长掉进湖里焦急不已:“国公容禀,芳水虽然险,但现在并不是汛期,水中流速平缓,阿兄即便掉进水中也不可能毫无反应,怎么会不挣扎呼唤呢?且阿兄向来是熟识水性的,整个南州没有比他水性更好的人了,怎么会落入芳水中就不见了……”
温照白看着这二人:“陈别驾与陈娘子的意见似乎不一致啊?”
陈三娘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父亲?”陈别驾瞪一眼女儿,微不可察地向她摇摇头。
然而陈三娘子却仍旧不放弃,她语气中带着试探:“国公,城中近日……多有传言,说是湖中有异动,会不会是有神明……”
温照白看一眼陈三娘子,眼中飞快掠过一丝笑意,却板住了脸突然作色:“大胆!陈娘子可知妄言神祇,扰乱民心是何等罪名?”
惊得陈别驾拉着陈三娘子一起跪下,冷汗涔涔,齐声请罪。
温照白目光沉沉,并没有让他们起身:“陈大人身为朝廷大员,应知朝廷严令,世无神明,妄言者诛。今日念在令郎失踪,女儿年幼,姑且算她人心中悲伤,口不择言。再有下次,依律受罚。”
陈别驾和女儿唯唯不敢作声。
温照白来南州身负重任,今春江南多雨,巡查漕运堤防是第一要务。陈郎君的失踪固然紧要,却也有当地府衙负责,要不是陈郎君是陈别驾的儿子,他是不需过问的。
因而督促法曹参军详查此事,他便离开了。
温照白走出州衙大门,也似乎还能感受到身后陈别驾阴晦的目光。
他召来隐在暗处的舟行:“密切盯着陈成安一家,陈成安老谋深算,他身上一定有秘密。”舟行领命离去。
先前查阅案卷的时候,温照白就发觉了南州多年前的账目似乎有些问题,但时间太久,账面掩盖的极好,难怪往年年终上报都发现不了。
南州原先的刺史是潘家举荐的人,虽颇有政绩,却也为圣上忌惮,潘太妃“修养”后就被明升暗调去了边州,如今南州就是陈别驾做主。
也是因为南州如今无人做主,恐生意外,圣上才将温照白调来此地的。
原本圣上还想让他考验陈别驾是否有担当大任的能力,今日看来……南州的官员大概要洗一次牌了。
……
温照白回到澄园的时候鹿聆也刚探完芳心湖回来,正坐在院中的凉亭中,手捧一杯蜜水凝着眉头。
温照白自然地坐在她旁边。
鹿聆放下杯子,托着一边脸看他:“小白,爱,会让人失去本心么?”
温照白喝茶的动作一顿,他将茶杯放下,认真看着鹿聆:“你怎么……怎么会这么问?”
“我看到了神女的过往……”鹿聆将回溯中所见的画面,神女与凡人的相爱相守的的故事向他讲来。讲到最后,鹿聆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神女和那人一起沉进了芳心湖中。我看到她即便心碎消散,也仍然是惦念着她爱的这方水域上的人的。她的神躯与爱人同去,但留存了全部的神力永远守护这片水域与水域中的生灵。”
“可是……”鹿聆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温照白,“可是她既然是如此心爱人间的神明,又为什么会为了爱人,放弃守护的南州呢?”
“我想不到其他原因,难道就是你说的‘爱’,让她失去了庇护南州的本心么?可她不也一样爱南州,爱南州所有的生灵么?她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爱,放弃所有爱?”
温照白看着她,他们之间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到爱这个字了。
鹿聆从奉神山来到人间已经有大半年了,从最开始在大理寺门前的马车上,鹿聆问他什么是仁爱之心,到后来后稷对世人扭曲的爱与恨,甚至是前一日他们还在迎亲的车队中见识了凡人夫妻的两心相许。
鹿聆来到人间,已经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爱。
她如今,却仍然不懂什么是爱。
“小鹿,我也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夫子,也没有真正体验过人世之爱。我能告知你的,也只是我所见之爱,未必就是正确的。”温照白的目光温和又沉静。
“爱在世人眼中,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明荷的父母爱她,面对无望的疾病,即便违背朝廷的禁令,也要寻求鼠神的救治;后稷爱世人,他为人间带来生机,也因为人的背叛而痛苦;神女与她的爱人因为同样的执念相爱相守,也因为爱人的离世而痛苦消亡,这都是爱。”
“所以在我眼中,爱是看见,是选择,它让人无所畏惧,也让人感到脆弱。”
鹿聆越听眼中迷惑越深。
温照白声音更轻一些:“也许有一天……当你为一个人的喜悦而欢乐,为他的痛苦而痛心,并且甘之如饴,那么小鹿,这大概就是爱了。为一个爱放弃所有爱可能是自私的,但是爱,无法受律法管束。”
鹿聆歪歪头:“听起来,爱,好像,是一件很傻的事。”
温照白的笑容于是就更深些,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是啊,爱,大概就是一件很傻的事吧。”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凉亭间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一阵风过,卷起亭中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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