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南枝

　　月落星沉，时至二月初九。
　　因着明日便是春社，城中民社活动众多，醉香楼这几日的生意并不如以往红火。

　　晌午时分，一名黑衣男子走进醉香楼一楼大厅。
　　厅内迎客的店小二笑着迎上前。
　　“哟！客官，今日还和之前一样吗？”

　　男子无声点头，随即径直走向一个靠窗的位置。

　　“这人好生奇怪，这段时间每日都在同一个时间点来，每次来都是吃相同的几道菜，坐的也都是同一张桌子……”
　　店小二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转身走向后厨。
　　途经另一张桌子时，座上的灰衣少年望着那名黑衣男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之后约莫过去两刻钟，窗边的黑衣男子用完餐，起身离开醉香楼。
　　而他前脚刚走，灰衣少年后脚便紧跟在其身后。

　　前来收桌的店小二看到少年座位。
　　“点了招牌菜却一口未动，这个胎记少年怕也是个怪人……”
　　“小二！”
　　门口传来一道洪亮男声打断店小二的嘀咕。
　　“二楼可还有空余房间？”

　　店小二回过神，忙将手头上的事情放下，笑着迎上刚进门的两道颀长身影跟前。
　　“有有有！二位这边请！”

　　二楼雅间。
　　因着楼中顾客少，点完单没多久饭菜便陆续上齐。
　　满桌的香气扑鼻，叫人大开食欲。

　　“醉香楼果真不是军营火房可比！”
　　望着面前一脸垂涎的江崎，易挽澜挑眉轻哼。
　　“瞧你那点出息。”

　　默默忍受自家世子的无情嘲笑，江崎心下腹诽。
　　原本他们可以踩着饭点回府用膳，也不知是谁说吃腻了侯府厨子十九年如一日的手艺，非要来醉香楼吃饱了再回去……
　　罢了，好歹跟着世子是真有口福。

　　这般想着，江崎迫不及待拿起桌上的碗筷。
　　等了一会儿，见对面的男人不为所动。
　　“世子，再不吃菜就要凉了……”

　　对上江崎眼巴巴的目光，易挽澜一脸悠然，侧着身子靠向窗台，声音慵懒：“阿昊还没到。”

　　江崎无奈放下碗筷，又怕肚子里的饥饿难捱，也不敢再看桌上的饭菜，扭头望向窗外。

　　约莫过了小半刻，二人所在的包房门被人推开。
　　见来人面色平常，易挽澜当下心神领会。
　　江崎却急切询问：“怎么样阿昊，情况如何？”

　　进门的卫昊朝他摇了摇头。
　　“方才问了城里征兵处的兄弟，今日并未有一个叫苗阿木的人报名参军。”
　　满心期待落了空，江崎的神色不免有些沮丧。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这厢，卫昊走到桌边坐下。
　　“我后来去了青龙卫的征兵处，他们那儿同样也没有苗阿木的消息。”
　　说着便抬手拍了拍身旁之人的肩膀，自我安慰道：“至少就目前而言，我们朱雀营还是有希望的。”

　　江崎满脸嫌弃地挥开他的手，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要我看，还有个屁的希望！”

　　一想到昨日苗阿木临走时，沈宁趁机将马借给了对方，江崎便气得不行。
　　“苗阿木若是被沈宁抢走，那就只能怪你脑子太笨！竟让一个外人在我们的地盘送人情！”

　　见状，卫昊一时哑口无言。
　　借马一事，确是沈宁反应迅速，而沈宁之后回营又是找他借的马……
　　说起来，这个人情本就属于朱雀营，如今倒是被沈宁借了势。
　　若苗阿木因此选择了青龙卫……

　　“行了，不必吵了。”
　　一旁的易挽澜气定神闲。
　　“苗阿木一定会加入朱雀营的。”

　　听闻此言的二人齐齐转头。
　　江崎面露不解：“世子何出此言？”

　　卫昊亦是满眼疑惑。
　　那青龙卫的叶统领可是苗阿木崇拜的大英雄，沈副将又许对方统领亲卫一职。
　　朱雀营虽有种种好处，可与青龙卫相比，对苗阿木似乎并无太大的吸引力。
　　世子何以作出此等绝对的论断？

　　“原因很简单。”
　　在他二人的注视下，易挽澜从容开口。
　　“那苗阿木虽言崇拜叶统领，可他若当真有心加入对方的青龙卫，又何必大费周章跑来我朱雀营？”

　　眼见两名下属仍旧是茫然未解的模样，男人扬唇轻笑，语气自信道：
　　“所以，苗阿木最后的选择一定是朱雀营，大概因为……这里会有他在青龙卫得不到的东西。”

　　*

　　长街上之，人来人往。
　　自离开醉香楼后，灰衣少年一路紧跟着黑衣男子，直至与对方从热闹长街拐进一条偏僻小巷。

　　二人在小巷里又走了一段路。
　　就在这时，走在前头的男子忽然停住。
　　“后面的小兄弟，你跟了我一路，究竟有何意图？”

　　迎上男子转身后审视的目光，叶南枝站定在原地，目光平静。
　　“我来找你，取回一样东西。”

　　“呵——”
　　望着眼前身形瘦小的胎记少年，黑衣男子口中发出轻蔑一笑。
　　“老子身上只有烂命一条，你若有这个本事，尽管来取！”

　　言罢，男子不再废话，脚下猛地一蹬，右拳带风狠砸向少年面门。

　　叶南枝眼神一凝，不退反进。
　　她侧身避过拳锋，左臂如鞭甩出，精准格开对方后续袭来的左勾拳。

　　两人身影在小巷中快速交错，拳脚带起破空之声。

　　男子拳重力沉，大开大合。
　　叶南枝则灵动迅捷，闪转腾挪，每每在拳脚临身之际巧妙避开或卸力格挡。
　　肘击、膝撞、擒拿反制……
　　十几个回合快如电光石火，沉闷的肢体碰撞声不绝于耳。

　　黑衣男子久攻不下，眸中戾气暴涨。
　　他虚晃一拳，趁叶南枝侧身闪避的刹那，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寒光乍现！
　　一柄淬着冷光的匕首已握在手中，如毒蛇般直刺叶南枝心口。

　　变生肘腋！
　　叶南枝瞳孔骤缩，极限拧身。

　　嗤啦！
　　匕首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右肩划过，所幸只是割破外间衣帛。

　　一击落空，男子匕首回撩，再取咽喉。

　　叶南枝眼中厉色一闪，不再留手。
　　她俯身躲过刀锋，右脚如毒蝎摆尾，狠狠踹在男子持刀手腕的麻筋上。

　　“呃啊！”
　　男子手腕剧痛酸麻，匕首脱手飞出，当啷落地。

　　叶南枝抓住这瞬间的空档，就地一滚，抄起地上一块半拳大小的硬石。
　　男子刚忍痛站稳，眼前黑影已呼啸而至。

　　砰！
　　一声闷响，硬石结结实实砸在他额角。

　　男子双眼翻白，身子一晃，随即昏死过去。

　　小巷恢复死寂，只剩下叶南枝略显急促的喘息。
　　她瞥了眼右肩，眉头微蹙，目光落向倒地昏迷的男子身上。

　　黑衣男子再睁眼时，所处之地已非偏僻小巷，而是一间昏暗柴房。
　　强忍头部传来的阵阵剧痛，他想让侧躺在地的自己动一动，却发现手脚被两根粗壮麻绳牢牢捆绑。
　　见此情形，男人眼底生出一股狠戾，咬紧牙关试图挣脱束缚。

　　“别白费力气了。”
　　一道低沉声音自头顶传来。

　　男人艰难抬头。
　　在他面前，巷子里的那名灰衣少年缓步从黑暗中走出。
　　墙边开了扇小窗，彼时，午后的耀眼阳光斜照在对方胎记覆盖的侧脸上。

　　“你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人？！把老子带到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叶南枝居高临下，目光平静看向地上怒视自己的男人。
　　“只要你乖乖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我自会告诉你。”

　　想到自己明日还要干一场大事，如今却莫名被困于此。
　　男人恨不得将这不知打哪冒出来坏自己事的少年千刀万剐。

　　叶南枝在他面前蹲下，无视对方眼中凶狠，直接开口：“你是谁？”

　　听闻此言，原本愤怒的男人先是一愣，继而整个人怒气更甚。
　　“你他妈连老子是谁都不知道就把老子带到这？！”

　　男人咆哮声如雷，叶南枝松开捂耳的手，忍不住撇嘴。
　　“看来不该这么问……”
　　随后，她又道：“我且再问你，明日春社，是谁指使你们在皇家祭礼上发动刺杀？”

　　一听这话，男人双眼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怎会……”
　　“知”字尚未脱口，男人猛然反应过来，当即扭头冷笑。
　　“明日？刺杀？老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见从他口中套不出话，叶南枝轻叹口气。
　　“好吧，你既坚持嘴硬我也没办法。”
　　说罢身子站起，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转身自言自语：“反正东西我也拿到了……”

　　一眼看清少年手中之物，地上的男人再次暴怒。
　　“你给老子站住！”

　　背对身后的男人，叶南枝勾了勾唇。
　　果然上钩了！
　　她回过头，脸上装出一副不明所以。

　　地上的男人死死盯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把你手上那支梅花镖还给我！”

　　叶南枝歪了歪头：“还给你？这又不是你的东西。”
　　男人理直气壮道：“那就是我的！”

　　一手把玩着镖，叶南枝忍不住发笑。
　　“见过强盗，没见过你这样的强盗，你就不怕这支梅花镖的主人找你算账？”

　　“这支梅花镖的主人？”
　　视线里，男子先是仰头大笑，继而双目猩红地用力嘶吼——
　　“那就让她来啊！正好老子还愁没命去挖她的坟！不能亲手将她挫骨扬灰！
　　若她现在敢来找我，哪怕她已成鬼魂，我也定将她撕得魂飞魄散！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望着面前之人双眸里迸发的浓烈恨意，叶南枝不由陷入一阵恍惚。

　　就是这个眼神。
　　她永远不会忘记前世刺杀时，第一个冲向她的那个刺客。

　　与之后那几名刺客单纯的杀意不同，第一个刺客与她交手时，眼中有一股无比灼人的恨意。
　　哪怕是最后自尽时，此人看向她的目光里恨意亦不减分毫。

　　因着这股异于其他刺客的情绪，又因自己先前弑匪时遗失的梅花镖是在此人身上搜出。
　　故而前世，她曾让大哥重点调查此人身份，这才知晓此人曾在刺杀前连续多日于同一时间光临醉香楼。
　　如今再次见到这个眼神……叶南枝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我问你，你与那死去的青云寨寨主曹雄是何关系？”
　　“不许提我哥！”

　　提及悲痛记忆，男人本就激动的情绪更是在此刻一触即溃。

　　“我哥本来答应了我，再干几票就金盆洗手，日后带手下弟兄组成镖局，干个正经营生，再不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若不是叶南枝！我哥就不会死！枉我数月苦练，本想有朝一日亲手杀她为我哥报仇！
　　可是叶南枝，她竟然死了！她不是孤身潜入青云寨吗？她不是用一支飞镖杀了我哥吗？她那么了不起，怎么就病死了……”

　　男人嘶吼的声音持续不断在耳边响起，叶南枝愣在原地，一时沉默不语。

　　原来自己当初潜寨救人的正义之举，竟会为来日埋下杀身之祸。
　　因果……世间原来当真存在因果报应。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真相，叶南枝心中虽觉五味杂陈，却并未有丝毫后悔。
　　因为即使重来一次，她也还会潜入青云寨。

　　马大哥新妇须救，青云寨寨主要杀，青云寨也必须剿灭。
　　被劫财者空余悲愤，刀下亡魂永不复生。
　　青云寨匪作恶多端，凭什么还能回头是岸？

　　心念至此，叶南枝逐渐冷静下来。
　　当前，她已确认面前之人是死去的青云寨寨主曹雄之弟——曹风。
　　如此，便彻底坐实了燕国余孽实乃前世那些刺客的伪装身份。

　　这般说来，此次春社刺杀其实并非外患，而是内忧。
　　想起前世刺客针对自己的接连刺杀，叶南枝随即陷入另一阵沉思——
　　前世的那些刺客为何杀她？

　　若说曹风杀她是因弑兄之恨，那后来的那些刺客便是奉命行事。
　　可那时的她常年隐居乡下，才初入盛京，有谁会迫不及待要她的命？

　　不对……叶南枝皱了皱眉。
　　若刺客的目标是她，那她今生已然假死，明日便不该还有刺杀。
　　可明日若无刺杀，她又怎会在醉香楼遇到这个前世的刺客？
　　且以对方先前问话时的反应来看，明日刺杀计划分明未变。

　　一阵苦思不得，叶南枝的目光聚焦到面前崩溃的男子身上。

　　对于曹风而言，她的身份是弑兄仇人。
　　对于那些刺客乃至幕后主使，她的身份便只是大将军叶茂林之女，以及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妃？！

　　一瞬间，叶南枝如福至心灵般，脑海里的大团疑云随之消散。
　　眼下，她几乎可以断定，前世那些刺客一心想要杀的并非叶南枝，而是太子妃！

　　这样一来，明日这场刺杀的存在便彻底说得通了。
　　若她猜得没错，明日刺客要杀的正是当前的准太子妃，易扶夏。

　　“不管你是谁，快把老子放了！否则老子死也不会放过你！”

　　叶南枝回过神，对上面前男子的怒目圆睁。
　　只一眼，她便明白为何今世的曹风明知叶南枝身死，却仍成为一名刺客。

　　明日祭祀，登上高坛的准太子妃虽已非她，负责现场防卫工作的却仍是大哥。
　　爱屋及乌，恨意也当如此。

　　叶南枝沉吟。
　　或许，她正好可以利用曹风对自己的恨意，以此从对方口中套取有关幕后主使的消息。
　　这般想着，她再次蹲下身子。

　　“既然你如此憎恨叶南枝，不若与我做个交易？我告诉你一个关于叶南枝的消息，你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亲耳听闻“叶南枝”的名字，曹风身上的戾气更重，两眼紧盯面前的少年，咬牙问：“老子要一个死人的消息做什么？”

　　叶南枝收起手上的梅花镖，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倘若我告诉你，叶南枝……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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