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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壹
天授元年的春寒尚未散尽,洛阳宫柳枝刚抽出鹅黄的嫩芽。
武则天在御案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握着朱笔,批阅的恰是工部呈报黄河水患的奏章。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内侍禀报:“秘书少监林如海之女黛玉,奉召觐见。”
她抬起头,看见那个穿着素锦襦裙的小小身影迈进殿门。
身形单薄得像早春的柳枝,行走间却自带一段清冽风姿。
十岁的孩子,精致如画的眉眼尚未长开,但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已能倒映出殿宇深处的幽暗。
“臣女黛玉,叩见陛下。”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几分稚气,却不卑不亢。
武则天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是这个孩子。
在她上一次闭眼前的走马灯里,是这张脸褪尽血色,在朔方的军帐中无声无息的模样。
而此刻,她就这样鲜活地、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重新站在了自己面前。
“平身。”女帝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平稳,“朕听闻,你对治水有见解?”
小林黛玉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素帛:“臣女草拟三策,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呈上。
武则天展开,熟悉的图示与字迹映入眼帘——分区束水、梯级水库、生态固堤。
与前世毫无二致。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孩子纤细的脖颈,似乎能看到那薄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这一次,是否还会如前世一般,这具小小的身体,最终被沉重的国事与自身的执拗耗干?
“抬起头来。”女帝道。
黛玉依言抬头,目光坦然迎视。
那双漂亮如琉璃的眼眸里,没有畏惧,只有专注与探究,仿佛在审视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而非九五之尊的帝王。
武则天忽然又想起前世临终前,指下那未能画成的、模糊的线条。
是犁铧,是麦穗,抑或是……想拉住什么的手势?
“林黛玉,”女帝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缓色,“你的策论,朕准了。”
小女孩眼中瞬间迸发出光亮。
“但是,”武则天话锋一转,指尖点在图纸某处,“这减水坝的选址,朕要你亲自去现场勘定。王孝杰将军不日将巡河,你随行。”
殿中侍立的宫人皆露惊诧。
让一个十岁的官家小姐随军巡河?这……
黛玉却立刻躬身:“臣女领旨!”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武则天凝视着她,继续道:“朕会派太医随行。每日需按时用药,记录脉案,呈报于朕。”她顿了顿,加重语气,“你的身子,也是国之要务。”
小女孩微微一怔,显然没完全明白最后一句话的深意,但仍乖巧应下:“是。”
“去吧。”女帝挥挥手,“三日后启程。”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退出殿外,消失在明媚的春光里,武则天缓缓靠向龙椅背。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用她的才,也要试着……留住这个人。
朱笔重新蘸饱了墨,她在准允推行治水新法的诏书旁,添上一行小字:
“着将作监特制轻便鞍具一副,适合幼童乘骑。”
墨迹未干,在春日暖阳下,闪着微光。
……
紫宸殿内,几位重臣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困惑。
户部尚书李昭德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诸位同僚,可曾发觉……陛下近日有些不同?”
一阵沉默后,工部尚书韦待价捻着胡须,迟疑道:“李公是指……陛下准了林如海家那个十岁丫头随军巡河之事?”
“何止!”御史中丞崔神庆压低声音,“昨日陛下竟问起将作监可有适合幼童的鞍具!还特意嘱咐要‘轻便保暖’。”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实在不像那位杀伐果断的圣神皇帝。
“更奇怪的是,”李昭德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的诏书,“陛下在准允漕运新法的批红旁,竟添了句‘着太医署每日呈报林氏女脉案’。”
几位老臣交换着眼神,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茫然。
陛下何时对臣子家眷——尤其还是个黄毛丫头——关心到如此细致的地步?
“莫非……”韦待价欲言又止,“陛下是想借此敲打林如海?”
“不像。”崔神庆摇头,“若是敲打,何必特意关照鞍具?那副鞍具听说用了上等貂皮,比给郡主的还讲究。”
正当众人窃窃私语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武则天迈入殿中,玄色常服上不见丝毫纹绣,目光扫过众人:“在议何事?”
众臣慌忙行礼。
李昭德硬着头皮道:“臣等正在商议漕运新法推行细则……”
“细则?”武则天径直走向御座,随手拿起一份奏章,“朕记得林黛玉的章程里写得明白。按她说的办便是。”
又是林黛玉!
几位大臣嘴角微抽:那十岁稚童写的玩意儿,竟成了陛下口中的金科玉律?
“陛下,”崔神庆忍不住谏言,“让林家女随军巡河,是否太过儿戏?王孝杰将军毕竟是外臣……”
武则天抬眼,目光如霜:“崔卿是觉得,朕不该让能治水的人才去治水,反倒该困在闺阁绣花?”
崔神庆顿时语塞。
“至于王孝杰,”女帝语气平淡,“他若有异议,让他来问朕。”
众臣噤若寒蝉。
退朝后,看着女帝离去的身影,韦待价喃喃道:“你们发现没有?陛下今日提到那孩子时,眉宇间……似乎柔和了些?”
李昭德长叹一声:“更让人心惊的是,陛下方才看我们这些老臣的眼神,倒像是看……碍事的石头。”
几人望着宫门外渐远的仪仗,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预感——
这朝堂的风向,怕是要变了。而风起之处,竟系于一个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十岁女童身上。
……
天授元年的春闱刚过,含元殿前的白玉阶被细雨洗得发亮。
三三两两的官员正聚在廊下候朝,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瞟向丹陛东侧那个绯色身影。
十三岁的林黛玉立在熹微晨光里,身量抽高了不少,虽仍清瘦,但脸颊已有了健康的红润,隐隐可见其美人坯子的模样。
她正与工部侍郎低声讨论着洛水漕渠的改建图纸,指尖划过图纸某处,言辞清晰利落。
“瞧见没?”一个绿袍官员用袖子掩着嘴,“三年前还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如今竟能跟王侍郎争论工程用度了。”
旁边人啧啧称奇:“更奇的是,陛下竟真准了她重建劝农水利司的折子。十三岁的司丞!我朝开国以来头一遭吧?”
“何止?”另一人插嘴,“昨日陛下还特意从尚食局拨了个药膳嬷嬷去林府,说是专司调理她的饮食。”
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三年来,女帝对林家丫头的偏爱几乎摆在了明面上——巡河时特赐的貂皮鞍具,议政时特许的绣墩赐座,更别提那些源源不断送进林府的药材补品。
最让人费解的是,但凡林黛玉呈上的章程,陛下朱批永远是“照此办理”,连阁老的异议都压得住。
“说来也怪,”有人嘀咕,“自打这丫头入朝,陛下上朝时发火的次数都少了。前日户部粮册出了纰漏,竟只淡淡说了句‘重核’。”
正说着,钟鼓声起。
百官整肃衣冠列队入殿。
武则天端坐御座,目光扫过班列中那个格外年轻的绯色身影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三年来精心调养总算见了成效,这孩子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站在这里也不再摇摇欲坠。
只是……
“林司丞。”女帝忽然开口。
黛玉出列:“臣在。”
“你前日所奏,在江南试行‘青苗贷’一事……”武则天语气平淡,“朕准了。但贷放钱粮的细则,你要亲自拟定。”
几位户部老臣顿时色变。青苗贷涉及钱谷,历来是户部要务,怎能交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陛下!”户部尚书忍不住出列,“钱谷之事干系重大,林司丞年纪尚轻,恐怕……”
武则天打断他:“正因干系重大,才要让最知农时民情的人来办。”她看向黛玉,“你可能胜任?”
黛玉躬身,声音清越:“臣必竭尽全力。”
女帝颔首,又补了一句:“江南路远,你不必亲往。选派得力人手便是。”
这话里的回护之意,连最迟钝的官员都听出来了。
几位老阁老交换着眼神,都在对方脸上看到同样的无奈——三年来,但凡是林黛玉想做的事,陛下没有不支持的;但凡是可能让她劳心劳力的事,陛下没有不拦着的。
这哪是对臣子?分明是对自家子侄都没这般上心!
退朝时,雨已停了。
黛玉正要随工部同僚往衙署去,却被内侍唤住。
“林司丞留步,陛下宣您偏殿说话。”
偏殿里熏着安神的鹅梨帐中香。武
则天已换了常服,正看着案上一卷《齐民要术》的注疏稿——那是黛玉昨夜刚呈上的。
“江南湿气重,你派去的人要带些藿香。”女帝头也不抬地说,“朕已让太医署备好了药囊。”
黛玉一怔:“陛下连这等小事都……”
“不是小事,那些人回来是要和你日日接触的。”武则天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她比三年前健康太多的脸庞上,“你的身子,就是朝堂大事。”
殿外传来几声鸟鸣,春光透过琐窗,在黛玉绯色的官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望着御案后那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帝王,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随王孝杰巡河前,陛下也是这般,事无巨细地嘱咐鞍具、药材、御寒的裘衣……
“臣,”她垂下眼帘,轻声道,“谢陛下垂爱。”
武则天没有答话,只是重新拿起书卷。
在黛玉看不见的角度,女帝的指尖在“黛玉注”三个清秀小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三载苦心,总算把这盏易碎的琉璃灯,护得结实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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