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命

　　青山庙在一座小山上，上山本没有路，被崖城百姓踏出一条小道来。

　　后来在官府召集下，百姓自发修了上山的台阶。

　　台阶狭窄，道路两旁摇曳着些许花草，再远一点有着各种年龄的树木、竹子，林间时不时跑过去几只松鼠，飞过些不同颜色的鸟儿。

　　沈昭蒙眼走在前，右手拿着引路杖，左手牵着小黄探路，黄婉跟在她身后。

　　快看到庙门时，沈昭感到周身一阵阴冷，小黄突然向四周狂吠。

　　沈昭停下脚步，安抚了一下小黄，闭眼屏气凝神，感受周遭。

　　来得真快。

　　没有回头，对身后的黄婉说道。

　　“你先下山，原路返回，不要回头。”

　　她原本想着，随黄婉一路，先去她在青山庙的香客房查探一二，动了阵，才会有麻烦找上她，没想到，来这么快。

　　听着黄婉远去的脚步。

　　沈昭继续前行，至青山庙山门殿正门停下。

　　庙不大，但香火不断，烟雾缭绕，门口不时走过稀疏几个香客。

　　沈昭并未继续往前，只是在原地不动，亦不言语。

　　她的面前走过打扮富贵的老爷夫人，走过粗布麻衣的普通百姓，走过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过垂髫小孩。

　　就这样，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沈昭仍然没有动静。

　　终于，一个看着刚刚及笄的年轻姑娘路过沈昭时，同她说话了。

　　“不累吗？”低沉的男音。

　　女身男音，他在点破她女扮男装。

　　沈昭勾起嘴角，周身散发着凌冽的戾气。

　　“现身。”她在命令神。

　　刹那间，香客、僧人皆不见踪影，天昏地暗，狂风骤起，烟火弥漫。

　　一道黑影从沈昭身后不远处而来，直至沈昭面前。

　　黑袍遮身掩面，就这样立于沈昭面前，不过一拳距离。

　　沈昭的呼吸声尽数落于他的耳中，而他，似乎没有呼吸声。

　　沈昭伸手扯下蒙眼的黑纱，直视于他。

　　来者非神，是护法阴司。

　　“阴司，跟我一路了，你就不累吗？”

　　沈昭用的是本音，他既笑她遮掩，她便也不掩饰了。

　　狂风骤雨，沈昭虽能保持屹立不倒，但衣服已被吹得四起，而那阴司却丝毫不动，宽大的黑袍稳如泰山。

　　“回去吧，你不应该来这。”

　　几步距离外，一道女音传入沈昭耳中，声音竟和她一模一样。

　　沈昭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似乎是怕她找不到，便又是一道声音。

　　“我不愿伤你。”

　　是青山庙门口石狮，石狮虽未动，但沈昭知道，一定是他。

　　“是的，你猜对了。”

　　阴司仍然未动，声音又来了，离沈昭很近很近，她可以确定不是来源于阴司，似乎是来自于地上。

　　沈昭低头一看，小黄正以一种诡异的表情看着她。

　　沈昭想起师傅同她所说的，神本无相，万事万物皆为神。

　　管他正神邪神皆是神。

　　所以，这一路上，被人踩踏的石阶，随风摇曳的花草，百年的古木，开春种下的青竹，在林间奔跑的松鼠，飞过头顶的鸟儿，寺门的石狮，往来的香客，飘起的香火，甚至是，沈昭和小黄，都是神。

　　沈昭看着眼前阴司，说道。

　　“每座寺庙都有自己的护法阴司，如同护院一般，阴司之职责，镇庙护神，不面世人。我且不论你有没有做到镇庙护神，也不问你知不知你护的是哪里的神。你今日见我，便已破身。”

　　见那阴司仍然不为所动，沈昭突然想到什么，好奇地问道。

　　“我原也只是听师傅所说阴司之事，你倒是我真正见过的第一个阴司。你们破身的代价是什么？”

　　梧桐树金黄的叶子随着狂风飘零不少，其中一片正好落在沈昭肩头。

　　“他不会破身，亦不会同你说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这次是江砚的声音。

　　是那片树叶在同沈昭耳语，似乎还有气息吹过沈昭耳畔，使她产生一种酥麻之感。

　　沈昭迅速咬破右手食指，红色的血液渗透左肩的梧桐叶。

　　霎时，梧桐叶自燃，火光四起，似要烧她衣裙。

　　沈昭任由火光蔓延，周身陷于火海。

　　右手食指于眉间正中自上而下画上笔直一条血线，沈昭双目紧闭，将浑身气息运行至眉间血线，血线跳跃浮动，跃跃欲试。

　　“劈！”

　　声音自她身体而出，沈昭双唇未动，气运全身，神识自启。

　　那血线得了命令，自额间飞出，似化作利剑，斩开火海，给沈昭的面前劈出一条安全的路来。

　　沈昭轻笑一声，微微转身，踏着火海而出。

　　刹那间，狂风不再，骤雨亦停，哪里有什么火海，沈昭的衣物，完好无损。

　　“你只会用这些虚相骗人吗？我知我伤不了你，但你，就能伤的了我吗？”

　　“哈哈，小妮子，何为虚，何为实？你在心中一口一个邪神的叫着我，那我便问你，何为正，又何为邪？”

　　这次的声音，自阴司身体发出，不是沈昭听过的，只是感到异常熟悉。

　　沈昭避免乱了心智，并未顺着他所说去思索，只是答道。

　　“你纵容恶人于庙内设阵，享受崖城多年香火供奉，却吞噬福报，雪灾降世，要了数万百姓性命。管你正邪，都得自担恶果。”

　　沈昭似乎感觉他在笑。

　　“是的，我在笑。笑你的可爱。”

　　“那你想让我怎么担这个恶果呢？沈昭。”

　　“距离你十一岁的生辰都还有五天，任你如何天才，十岁，你想弑神吗？”

　　他连着说了三句话。

　　沈昭气息全乱，紊乱的气息似游龙于她身体游走，斗神她已吃力，她知道，她弑不了神，但是。

　　“试试何妨？”

　　她抬起右手，咬破右手脉搏处血肉，抬手在空中以血画符。

　　符者，如神，本无相，心想什么，便是什么。

　　血符凝结于空中，左边作圆月高悬，右边作初阳刚升，下面是平淡江水。

　　“杀。”

　　沈昭双唇轻启，符文四散。

　　作万千尖刺腾空而起，像青山庙正殿佛像而去，直逼佛像微合的双眼。

　　“你敢不敢睁眼看看，你容纳的，是何方神，究竟是不是崖城正神。”

　　尖刺在离佛像只有半指距离时，突然调转方向，直逼沈昭而来。

　　沈昭不为所动。

　　师傅和她说，佛，是远高于神的存在，百神不敌一佛。若佛真要杀她，反抗不过螳臂当车。

　　在尖刺快刺穿沈昭躯体的刹那，阴司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沈昭面前，尖刺穿过阴司身体，被他尽数吸收。

　　随之，阴司烟消云散，并未化作黑烟，花瓣雨自周遭降临，落于地面时归于消无。

　　“阴司！”

　　沈昭下意识大喊。

　　突然，传来哈哈笑声。

　　“你不怕自己死，却在乎旁人为你而死，可是，他是因你妄图引佛杀我，他才为救你而死。”

　　阴司消无，这次，沈昭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又是一声哈哈大笑。

　　“别找了，你找不到我。”

　　“你拿什么杀我呢，沈昭。”

　　不可能，神虽无相，但必须显相，除非，他不是神，又除非......

　　沈昭以最快的速度，取下头上的檀木簪，以簪作刀，直插自己的心口。

　　一口鲜血喷出，沈昭感到周身踉跄几下，眼前，恢复了青山庙本身的模样。

　　已至午时，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香客渐渐多了起来，只是，好像无人看得见她与小黄。

　　沈昭从心口拔下木簪，并未伤及要害，倒无性命之忧，只是，元气大伤。

　　但是，你应该也是吧。

　　沈昭勾唇，无声地笑起来。

　　你连幻象都支撑不住了，你也不过如此。

　　藏在我的身上，便认为我找不到你，或者伤不了你了吗？

　　我是杀不了你，你亦杀不了我，那我们便两败俱伤。

　　我知道你可以听到我的想法，为何不答！

　　你的恶果，并不应该我来给你，那本就是你应受的，早晚会报于你。

　　今日我想杀你也好，我伤你也好。

　　都只因我想，无关任何人，任何事，无关正邪。

　　终于，沈昭听到了回应。

　　自头顶太阳而来，是一道全新的带着苍老音色的男声。

　　“那你今日没能杀了我，来日，还会想杀我吗？”

　　“我从不执念，来日事，来日才知。我只知今日，我必定要把那借运的阵破了。”

　　“为了谁？郭正吗？”

　　“不为谁，我今日想。”

　　“其他阵你破不破。”

　　“与我何干。”沈昭下意识回答。

　　他笑了起来。

　　“沈昭，世人修道，无非求的是，把自己修成一个干净的容器，请神上身后，便以为自己就是神了。实则不过傀儡，能真正成神的又有几人呢。但是你，可以成神，只不过，也许和我一样，哈哈。”

　　沈昭抬头望着头上的太阳，不觉刺眼。

　　“我绝不会成神。”

　　如果可以选择，她只想做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

　　“罢了罢了，我的老朋友，王家的阵，便当是我送你的生辰礼吧，随我来吧，我带你去。”

　　沈昭看见眼前的风如同有形状一般，带着她，往庙里去。

　　过了山门殿，绕过主殿时，有一汪小池，沈昭俯身池畔。

　　看到自己，因为刚拔下了檀木簪，披头散发的，随意将头发又绾了起来。

　　突然，她愣住了。

　　脸上有灰。

　　是刚刚的火海留下的。

　　但是，那不是虚象吗？

　　他的那句“什么是虚，什么实”，突然出现在沈昭脑海。

　　她猛地一震，直直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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