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日纪

　　嶂岚带来的朱玉果清甜犹在唇齿间徘徊，膝上曦光天缎的冰凉触感也尚未散去。黎澜靠在软枕上，目送焰黎化作流光离去，殿内重归那片永恒而单调的金色宁静。
　　阿菁正在小心地收拾果核，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正是焰黎和嶂岚希望她沉浸其中的、无害的安宁。
　　然而，就在这片安宁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神殿光辉的阴翳，开始在大殿的角落悄然凝聚。那阴影并非纯粹的黑暗，更像是一种实体的沉默，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声音。
　　阿菁的哼唱声不知不觉停了下來，她打了个寒颤，抱着手臂搓了搓，困惑地四下张望：“咦，怎么突然有点冷……”
　　黎澜的心微微一提。她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安宁感。
　　“下去吧。”她轻声对阿菁说。
　　阿菁“啊”了一声，有些犹豫，但在黎澜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还是乖乖退出了大殿。
　　当殿内只剩下黎澜一人时，那角落的阴影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迅速晕染、凝聚，化作一道玄色身影。
　　玄渊自阴影中走出，依旧带着那身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沉寂。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黎澜身上，以及她膝头那匹华丽的天缎上。
　　“看来，光的馈赠，让你很是受用。”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刺人。
　　黎澜下意识地想将那碍眼的天缎拂开，但指尖动了动，终究没有动作。她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任何明显的倾向。
　　“冥府之主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玄渊的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她的故作镇定。“来看看，被圈养的金丝雀，是否还记得天空的模样。”
　　黎澜的心被刺了一下，但她稳住心神，迎上他的目光：“天空？我如今连这神殿都出不去，谈何天空？”
　　“是吗？”玄渊向前踏出一步，他周围的阴影也随之蔓延，使得他所处的空间光线都黯淡了几分，“是出不去，还是……不敢出去？”
　　他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不是无力，而是权衡利弊后的“不敢”。
　　“焰黎的光，嶂岚的土，他们为你编织的这张温床，可还舒适？”他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子，剥开那层温情的假象，“用遗忘换取安宁，用顺从换取庇护。这笔交易，你觉得如何？”
　　“这不是交易！”黎澜忍不住反驳，声音提高了一些，“他们是在帮我……”
　　“帮？”玄渊打断她，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的讥诮，“帮你忘记自己是谁？帮你磨平所有棱角，变成一个需要依附他们神力才能存活的、精致的傀儡？这就是你想要的？”
　　黎澜攥紧了手指，天缎光滑的触感此刻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那你呢？”她抬起头，直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像他们一样，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玄渊静默了片刻，殿内的阴影仿佛也随之凝固。
　　“不。”他回答得异常清晰，“我要你完整。”
　　“无论那是光，是影，是创造还是毁灭，是极致的欢愉还是刻骨的痛苦……我要那个拥有全部记忆、全部力量、全部真实的黎澜。”他的目光锐利如冰锥，仿佛要钉穿她的灵魂，“而不是这个被困在完美牢笼里，连痛苦都要被剥夺的、残缺的替代品。”
　　残缺的替代品……
　　这几个字像重锤般砸在黎澜的心上。她一直以来的迷茫、抗拒和那丝不甘，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确切的定义。
　　“看看窗外吧。”玄渊忽然抬了抬手，他身旁的阴影扭曲了一下，仿佛映照出远方模糊的景象，“‘无声区’正在吞噬渊国的边境。那些失去声音的土地，连亡魂都无法栖息。这就是世界失去‘混沌’平衡后，产生的裂痕。”
　　他的声音冰冷而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光试图净化一切‘杂音’，土试图将万物束缚于‘归宿’，而失去‘混沌’的调和，这个世界正在走向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
　　黎澜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自身的存在与否，竟与外部世界的动荡有如此直接的关联。
　　“告诉我这些，又想如何？”她声音干涩地问。
　　“给你一个离开温床的理由。”玄渊的身影开始变淡，重新融入四周的阴影之中，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晰，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沉溺于虚假的安宁，还是直面残酷的真实，去拿回属于你的一切，修补这个因你而失衡的世界……”
　　因为她？又关她什么事了？
　　黎澜蹙眉。
　　他抬了抬下颌。殿外远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云在走，风在吹，枝叶却不发出半点声。她隔着高天，第一次“看见”了一个没有声音的远方。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词，回荡在渐渐浓郁的黑暗里：
　　“选择权，在你。”
　　话音落下，阴影彻底消散，殿内的光芒重新亮起，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有黎澜膝上那匹冰冷的天缎，和耳边萦绕的“残缺的替代品”、“世界的裂痕”，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刚才那并非幻觉。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永恒燃烧般的金色云海。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她，究竟是谁？
　　玄渊要的那个完整的她，或是完整的“黎澜”，到底是谁？
　　她心底找寻真相的念头，不再模糊，而是开始有了沉甸甸的重量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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