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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灿灿的旷野
从怅然若失的情绪中振作,纪存很擅长。
他不费吹灰之力的决定——眼下只要过好今天明天还有后天,其他的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命运总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任他想象力突破天际,都没料到今天比昨天更奇幻。
兴冲冲地在门开的一下闪身而入。
高架桥上的风总比桥下吹得猛一些,他脖子上的鬃毛在风中飘摇。
他在奔跑,并没有确切方向。
身后有人追赶,回头一瞥还能看到他们手里举着长条状的东西。
四肢着地也不是第一次了,奔跑的动作出乎意料地熟练,逃生的本能驱使他越跑越快。
不知所谓地奔跑极速地消耗了他的体力,他看到自己的爪子,粗壮有力地踏在水泥路上,黄色的毛发没有光泽。
后面的人距离缩短,他下了桥,转身窜进了马路旁的绿化带。
有灌木做掩护,拖着并不熟悉的身躯,他精疲力竭地趴在泥土里,舌头掉在外面呼呼喘气。
纪存对当下的处境一头雾水,还没由得他细想。
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人渐渐形成了包围圈,以他为圆心。
唯一能够靠分析得出结论是——他现在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脖子上那圈帅气的鬃毛给了他进一步提示,他是动画片里被山魈托举在山巅的辛巴。
为什么城市里会有辛巴啊?
他是得多点背才会变成大马路上的辛巴啊?
他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伴随着肚子传来的阵阵饥饿感。
干脆瘫倒在地,摆烂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但很肯定的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被抓回去也没好日子过。
虽然此时的他外表看起来不太威风,甚至像个丧家之犬,但周围的人依然对他戒备地亮着手里的“武器”。
有铁锹、扫帚、粗长的木棍,还有莫名其妙的水桶。
包围圈越来越小。
处境不太妙。
只是,既然他在这,那续佳期在哪?
他将头抬起,就这都费了点力。
随着他这一动静,包围圈往外扩了一点。
不少人举着手机对准他的方向,对着屏幕念念有词,脸上都是看热闹的兴奋表情,不出意外他今天应该能上个头条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表现得够温驯,所受的苦就越少。
寻找续佳期的好奇心驱使他四处张望,续佳期一定在这附近,不然他早就回小黑屋了。
不过他现在真的倒宁愿回小黑屋去。
绿化带里的气味刺鼻难闻,醉鬼把这里当厕所,野猫把这里当粪坑。
加上他身上的气味也不太好闻,他自己都要被熏吐了。
一阵风掀起一轮更刺激的尿骚味直冲它鼻子扑过来,他没控制住真的干呕了出来,两个獠牙亮在所有围观群众面前。
人群惊呼一声,又退远了些。
剩下一些举着手机相机的人站在最内圈,续佳期也在里面!
一时激动的心情控制了理智,他腾一下直起身,想给她点提示。
他面向的人群立马鸟兽散,续佳期脚下踉跄了一步也后退到了人群里,手机挡住了她小部分脸。
纪存控制着自己庞大的身躯,试图用匍匐前进的姿势以示自己的无害,一小步一小步往她的方向挪近。
这样的行动,就像大型肉食动物猎食前的准备姿势,危险程度拉满。
在他迈出灌木丛的第一步,一只麻醉针射过来,恰好被密集的灌木挡住。
纪存心头一凛,求生避险的本能激发了肾上腺素,他猛地弹跳起来,嘴里发出一阵的低沉的怒吼。
他愿意束手就擒,但并不愿意中这一针麻醉剂,强烈的刺激下,他以极快的速度试图冲出包围圈。
眼前不远处他能模糊看见续佳期惊愕的脸。
动物的本能盖过了他理智的人性。
他只想往人群中最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奔去。
然后他听见第一声剧烈的爆裂声。
再然后是第二声,有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第三声时他已经有点听不清了。
猝然回到小黑屋的黑,总是能让他心慌一秒。
他脱力地倒在无垠的墨色里。
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他心脏真实地疼痛起来,来得又迟又猛。
比当时知晓自己已死亡的真相还要难受。
愧疚与悔意将他的眼睛瞬间染得湿漉漉,他扯着脖子发出了压抑的嘶吼。
说不清身体的痛来自心里,还是心里的痛来自刚才打在狮子身上的子弹。
找不到借口,是他鲁莽的行动害死了那只狮子。
一阵情绪的宣泄过后,纪存进入了麻木的平静中。
门在这时,静悄悄地再一次在不远处开了。
从未试过接连陷入负面情绪的乐天派,此时没了走出去的力气。
他能从掩面的指缝间窥见那一丝透过来的光亮。
只要走出去,就能找到那个熟悉温暖的怀抱,只要自私的走出去。
——缓缓吧,他这次真的不急了。
门也没等他,想开的时候它就开了,现在它想关,就关了。
重回黑暗,内心仍没得到平静。
续佳期在想什么呢?有没有抢到今天头条的版面。
纪存唯一清醒的认知是:这件事得瞒住。
他忽然开始怀念人工光线下亮堂堂的办公室,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可能身心受到了强烈冲击,纪存感受到了三个多月以来从没体会过的倦意,渐渐麻痹了他的上眼皮。
他第一次在小黑屋里睡了过去。
黑暗变成了一片金色的旷野,遥遥地有人叫着他的名字。
仔细听不是名字,是他听不懂的“嗷呜”声。
高高的麦田阻碍了他的视线,他打起精神,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耳熟。
不久前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过,但情绪不太一样。
比麦田的光芒更耀眼的亮光在他眼前乍现。
是身披金灿灿毛发的雄狮。
它不再是瘦骨嶙峋的模样,一副饱满健硕的身体,威风凛凛地立在不远处,眼神落在他身上。
纪存略一失神,扑通跪在它面前。
雄狮甩了甩鬃毛,昂首挺胸地踱步到他身旁。
有他上半身大的头颅像绅士般朝他微微垂下,他颤抖着手抚上大脑袋。
嘴里喃喃自语:“对不起。”
雄狮仿佛听得懂他的话,摆了摆头,用头将他的身子拱起,一步一回头地示意他跟上。
纪存跟在它身旁,侧头看向它。
它的头颅一直高高地昂着,眉目间充满睥睨一切的威慑力。
这应该是它原本的样子,或者说,是它作为百兽之王该有的样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
默认它能听懂自己的话,纪存兀自开口。
雄狮目视前方一直走,并没有理会他。
“我很抱歉,都是我不够冷静,都是我太鲁莽,才害你被……”
它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语言不通,但情绪还是相通的,纪存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我爱的人,在人群里,她看着我倒下……幸好她没认出我。”
“能当面跟你道歉,真的太好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的小黑屋吗?”
“为什么你的小黑屋这么亮堂?我哪儿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跟眼睛涂了墨一样。”
纪存顺着被雄狮踩出的坦道漫无目的的走,一个熟悉的门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他脚步一顿,搞不清眼前是什么情况。
很快他分辨出了不同,这是属于雄狮的门,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小黑屋。
“你要进去吗?”纪存像酒店的门童,站在门前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雄狮看也没看,径直路过了那扇门。
走出一段距离,下一扇门又猝不及防出现了。
“你不进去吗?”
高傲冷漠的头颅不偏不倚朝着前方,步伐稳健得没有丝毫停顿。
“辛巴,你是不是不知道门后面是什么?”
雄狮从鼻孔嗤了一声,纪存肩膀一抖,推测是它不喜欢辛巴这个名字。
“辛巴在我们那边可是狮子王的名字。”
“你那边是哪边?你不会还以为自己现在是人吧。”雄狮是能跟他交流的,他发出的声音像鼓面破了个洞的大鼓,低沉但漏风。
纪存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能说话啊!你不早说。”
惜字如金的雄狮又闭上了它高贵的嘴。
“我跟你说,那扇门,只要你走出去,就会去到你爱的人身边。”
“它每天都会开,应该是每天吧,我也不太确定,反正只要你出去,就能见到你的爱人。”
他开始滔滔不绝,像一个前辈一样传授自己的经验。
“不过出去也有风险,说不准会附身到什么身上,就像今天,我开门出去,就附身到你身上了。然后……”纪存声音低了下去,“你也知道的,结果不太好。对不起。”
“你要说几次那三个字?”
“你真的不试着出去看看吗?一点都不好奇吗?”
雄狮好像在笑,因为他听到了由它胸腔发出的一阵颤抖的轰鸣声。
“那可能五扇门后面都是我不同的老婆。”
“啊?对哦,你们狮群挺……开放的。”他隐隐约约记得在动物世界看过,狮子是一夫多妻制的。
“我能想象到门后面是什么,无非是那个牢笼一样的地方。”
他听到狮子发出冷笑一样的声音。
“为什么不是大草原?对了,你从哪里逃出来的?”
“大草原?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这片麦田,已经是我见过最接近大草原的地方了。”雄狮走着走着几乎要跑起来,“我是杂技团的狮子,给你们取乐的那种。”
纪存跟在他身后呼哧呼哧地跑,雄狮有意等他,并没有用几分速度。
“你不用对不起我,你给了我自由,还替我承担了痛苦。”雄狮往前小跑,低沉的声音放大,萦绕在无边的旷野上空,“我
爱的人已经在前面等我了,我不需要回头,即使不在,她也不会希望我回头的。”
“所以你在众多的老婆里有一个真爱?”纪存听着新鲜,用最大的音量问前面快要丢下他的雄狮。
“她是我的妈妈。”
一扇扇门在他们路过的地方敞开,雄狮朝着最远的一个点,近乎狂奔的速度让纪存远远地被甩在后面。
纪存好不容易用人类的双腿,循着它踩踏的麦梗痕迹,跑了好远好远,终于重新见到了它,还有等着它的一头母狮。
骄矜的雄狮放下了大王的包袱,伏在它母亲脚背上,享受着被顺毛的滋味。
纪存了解了它的故事,只是它在自己的故事里,仍旧没有名字。
它的故事并不复杂,在杂技团出生,在杂技团长大。
它的母亲只有它这一个孩子,不属于它爸爸的另一只雄狮想要攻击它的时候,是它的母亲挡在面前,在激烈的缠斗中被咬断了脖子。
从此它的生活只有铁链和火圈相伴,责骂毒打和挨饿都是家常便饭了。
所以,雄狮不怪他。
“不要停下来就忘记前进,否则你爱的人也会一直停在原地的。”
它的声音像从天上砸下来般回荡在地面。
随着那片金灿灿的旷野最后缩小成了一个点,消失在纪存的意识中。
纪存再睁开眼。
黑暗中的门,又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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