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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钦天监,观星台偏殿。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而粘滞。
蔺无殇把玩着玉扳指,凤眸微眯,似笑非笑;凌无非抱臂而立,眼神如冰刃,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锦衣卫镇抚使陆青鸾眉头紧锁,手按在绣春刀柄上,戒备而警惕。
沈栖竹端坐于主位,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飞速盘算着东西厂此番前来真正的意图,以及如何应对才能不露破绽,又能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该去的地方。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时刻,殿外再次传来通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安王殿下到——!”
“暮提督到——!”
几乎是前后脚,两道身影便出现在殿门口。
顾清晏依旧是那副慵懒不羁的模样,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俊美,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仿佛只是来瞧个热闹。他目光在殿内一扫,掠过东西厂督和陆青鸾,最终落在沈栖竹身上,挑了挑眉,像是在说“本王来得正是时候”。
而暮云则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赤色飞鱼服,显然是从皇陵匆忙赶回。她脸色冰寒,眉宇间带着尚未散尽的煞气,眼神锐利如鹰。她的到来,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了几分肃杀。
然而,沈栖竹敏锐地注意到,在她踏入殿门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扫了一眼角落里的苏子墨——那个在她之后,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跟进来,此刻正垂眸敛目,一副温顺模样的太医。
苏子墨的存在,像一根刺,扎在暮云紧绷的神经上,也落入了殿内所有有心人的眼中。
“哟,今儿钦天监可真热闹。”顾清晏率先打破沉默,懒洋洋地踱步到沈栖竹身边,极其自然地拿起他案几上的一杯冷茶,呷了一口,“蔺厂督,凌厂督,陆镇抚使,还有……苏太医?诸位齐聚于此,可是这‘荧惑守心’又有了新解?还是皇陵那块石头,自己长腿跑了?”他语带戏谑,目光却如冷电般扫过众人。
暮云没有理会顾清晏的插科打诨,她径直走到蔺无殇和凌无非面前,声音冷硬:“皇陵镇魂石,确系人为破坏。痕迹诡异,非寻常武功所能及。本督已加派人手封锁皇陵,严查近日所有出入人员。此案,锦衣卫一力承办,不劳东西厂费心。”她这话,是明确划清界限,拒绝东西厂插手核心调查。
蔺无殇轻笑一声,笑声如碎玉:“暮提督好大的威风。只是,陛下命东厂协查,咱家岂敢怠慢?更何况,此事关乎天象龙脉,非同小可,多一份力量,岂不更好?”他说话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暮云,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沈栖竹却捕捉到了,更印证了之前的猜测——蔺无殇对暮云,确有不同。
凌无非依旧惜字如金,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旨意。”
气氛再次僵住。暮云寸步不让,东西厂依旨而行,双方互不相容。
而苏子墨,则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暮云身侧稍后的位置,从药箱中取出一个温着的紫砂壶,倒出一杯冒着热气的药茶,声音温和得与周遭格格不入:“大人从皇陵奔波而回,寒气侵体,请先用杯药茶驱驱寒。”
暮云身形一僵,看都未看那杯茶,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苏子墨举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受伤与固执,却并未收回。
这一幕,尽数落在殿内众人眼中。
顾清晏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苏太医还真是……体贴入微啊。”语气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蔺无殇凤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仿佛在看一出有趣的折子戏。
凌无非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但目光在苏子墨和暮云之间停留了一瞬。
陆青鸾则是面露怒色,手按在刀柄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显然对苏子墨这牛皮糖似的行径极为不满。
沈栖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心中明了,顾清晏的到来绝非偶然,他定是得知了消息,前来搅局,或者说……是来给他撑场子,分担压力。而暮云与苏子墨这诡异的互动,更是将私人恩怨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权力斗争的台面上,成为了东西厂看戏的佐料。
他不能任由局面这样混乱下去。钦天监不是戏台,他也不是供人观赏的伶人。
沈栖竹缓缓起身,深蓝官袍如水纹般拂动。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蔺无殇和凌无非身上,声音清越如玉磬,打破了这诡异的对峙:
“两位厂督,暮提督,安王殿下。”他先是一一颔首,礼数周全,“皇陵之事,天象之变,皆系国运,确需谨慎。然,钦天监职责在于观测推演,提供依据。具体查案缉凶,非下官所长,亦非钦天监权责。”
他话锋一转,看向暮云:“暮提督既已接手皇陵案,想必已有章程。下官这里,只有一句提醒:地脉异动,星象示警,二者互为表里。查地脉之变,或可窥星象之秘;观人心之诡,或可解地脉之惊。《灵宪秘章》残卷中曾提及一种‘逆星阵’,需以特定地势为基,辅以阴寒之物,可扰地气,乱星辉。其阵眼所在,常有‘石裂水枯’之兆。”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调查方向(查地势、找阴寒之物),又将皇陵石裂与“逆星阵”可能联系起来,提供了理论依据,同时巧妙地将自己摘出具体调查,只负责提供“学术支持”。
顾清晏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接口道:“‘逆星阵’?听起来就邪门。蔺厂督,凌厂督,看来这查案,还得看你们和暮提督的本事了。本王嘛,就帮着沈监正研究研究星图,看看这‘荧惑’下次准备怎么‘跳’。”他这话,既是将了东西厂一军,暗示他们若查不出就是无能,又明确摆出了和沈栖竹同一阵线的姿态。
蔺无殇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沈监正博闻强识,令人佩服。既然如此,东厂自当尽力,搜寻这‘逆星阵’的蛛丝马迹。”他看了一眼凌无非。
凌无非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暮云深深看了沈栖竹一眼,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片刻后,她拱手道:“多谢监正指点。锦衣卫定当全力追查。”说完,她看也不看身旁的苏子墨,转身便走,陆青鸾立刻跟上。
苏子墨见状,只得收起药杯,对着众人微微躬身,也快步跟了出去,那执着的身影,显得格外刺眼。
顾清晏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神色莫辨的东西厂督,对沈栖竹笑道:“得,戏看完了,本王也该回去补个回笼觉了。沈监正,若有新的星象‘跳动’,记得派人通知本王一声。”他话里有话,带着只有两人能懂的暗示。
沈栖竹微微颔首:“王爷慢走。”
顾清晏潇洒离去。
殿内,只剩下沈栖竹、东西厂督,以及几名噤若寒蝉的钦天监属官。
蔺无殇走到沈栖竹面前,笑容妖冶:“沈监正,好手段。三言两语,便搅动了风云,自己却片叶不沾身。”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不过,咱家对那‘麒麟’之秘,也很感兴趣。但愿监正……永远能如此从容。”
说完,他带着东厂之人,施施然离去。
凌无非最后看了一眼沈栖竹,那眼神冰冷刺骨,仿佛在审视一件死物,随后也带人离开。
偏殿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沈栖竹独立殿中,阳光透过高窗,将他孤直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殿内残留的各方气息——顾清晏的野火、暮云的凛冽、苏子墨的偏执、蔺无殇的诡谲、凌无非的冰冷……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来自皇权的沉重压力。
他知道,方才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各方势力都已亮明态度,接下来的博弈,将更加凶险。而他,必须在这漩涡中心,守住秘密,稳住心神,借助一切可借之力,包括那团看似危险,却或许能焚尽荆棘的“野火”。
他睁开眼,眸光清冷而坚定,望向观星台的方向。星辰轨迹变幻莫测,人心更甚。但他既已身处局中,便唯有前行。
“周明。”
“下官在。”
“将《灵宪秘章》关于‘逆星阵’的所有残卷,找出来。”沈栖竹的声音在空寂的殿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另外,通知下去,今夜子时,封闭观星台,本官要亲自观测‘荧惑’动向。”
风暴,已然来临。他需得看得更清,算得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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