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平十三覃

　　（三十一）新婚（一）
　　“水杳杳，风纷纷，自有春风度冬寒；一步寒，一步春，三月桃花坠枝头。”
　　“这是谁说的诗歌啊？”在侯爷府的时候，小侯爷曾经这么笑着问我。
　　“这是我自己随口瞎编的。”我翻着白眼对他说，“小侯爷，你真是个文盲侯爷。”
　　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嘲讽他的，小侯爷听到我的话也不气。
　　“十三，你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之人。”我记得小侯爷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也从来都琢磨不透小侯爷的想法呢？
　　我呆滞地坐在安静的房内。
　　我摸了一下盖头下的伤口，还有些隐隐的疼。
　　又过了一阵子，我自己掀开自己的红盖头。
　　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站起来，四处转悠着打量着这个陌生又喜庆的房间。
　　看样子，平南王似乎不是在和我闹着玩的。
　　他和小侯爷不一样。
　　不喜欢找人和自己瞎闹。
　　我这么想着，拎着裙子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忽然，一只手从我的脑袋后按住了我的头。
　　“商十三，你又打算逃跑了吗？”我回头，看到了一脸喜庆的卫甄。
　　“你爱的小侯爷娶了你妹妹，你知道你姨父肃岑有多骄傲这件事吗？”卫甄笑着收回了手，他对我说：“你娘在百花城寸步难行，这个城主眼看着就要当不下去了。你当然可以跑掉，就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你可以一次次地跑掉，如果你一点也不在乎你爹和你娘的处境的话。”
　　见我不说话，卫甄继续说：“你以为我在逼迫你嫁给我啊，我是在牺牲掉我自己拯救你全家好吗？”
　　我看着卫甄的脸，继续沉默着。
　　卫甄见我不吭声，伸手打了一个响指。
　　屋子里进来了一个男子，跪在地上。
　　“臣恭喜平南王及王妃新婚。”三松跪在地上这么对我说。
　　卫甄站在我身边掐着腰对我说：“夫人，这样你觉得解气吗？”
　　但是，我一点也不开心。
　　三松走后，我问卫甄，“你为什么要娶我呢，我家实际上无权无势...”
　　卫甄依旧是笑得很开心。
　　“当然是为了气死顾少怜啊。况且我只是说你是我的平南王王妃，又没说过平南王只能有一个王妃，我想娶谁就娶谁喽。”
　　我失意地喃喃自语，“小侯爷不喜欢我，你这回白娶我了...”
　　卫甄坐在房间内的圆桌旁自斟自酌着，“天下人都知道小侯爷顾少怜千里求娶百花城城主离家之女，但是无奈娶不到呢。”
　　卫甄笑着看了我一眼，“因为百花成压根就不是你家的，顾少怜这步棋根本就是臭棋。”
　　“小侯爷没有求娶我...”我擦了擦眼泪说，“你不要瞎说，是我暗恋他。”
　　没一会儿，卫甄又被人拽去吃酒去了。
　　我坐在梳妆台前无聊地拆卸自己头上沉重繁琐的头饰。
　　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了。
　　我以为是卫甄喝大了，被人拖着送回来了。
　　一转头，却看到身后站着的小侯爷。
　　此刻，他的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
　　我俩都安静地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喜庆的房间内，一时间陷入了死寂。

　　（三十二）新婚（二）
　　百花城里的我的乳母，直到她被肃岑打死的那天，她都没有名字。
　　大家只喊她邱白氏。
　　她是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懂事的女人，一直她为了保护我被宣告死亡，她都在努力地守护着我。
　　换句话说，她这辈子没有给我们家闯过任何祸，却一直在被迫给我收拾烂摊子。
　　她一直在努力用自己不怎么强壮的双臂，把顽皮又不停闯祸的我护在身后。
　　因为她没有任何守护的力量，所以她只能一次次跪在别人面前，替我和人道歉。
　　亦或者把我搂在怀里，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替我挡下那些原本应该落在我身上的藤条。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乳母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我原本因为娘亲忙于管理百花城而残缺的那一部分情感需求。
　　乳母被送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只是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而已。
　　而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丧子的母亲遇见了一个襁褓里需要照顾的小婴儿。
　　因此，我就成了乳母的半个孩子。
　　只不过，我这个小宝宝，可以随时在自己心情不爽的时候喊人打我的半个娘妻一顿。
　　当然了，这只是理论上可行。
　　毕竟，整个百花城都知道，我是被我乳母带大的。
　　整个百花城也知道，我家没兵权，我们只是一家纸糊的城主罢了。
　　乳母在活着的时候，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可以送我出阁。
　　“等我们十三出阁了，找到了依靠，我就安心了。”我记得那日，我趴在乳母的膝盖上，她用自己满是还未结痂的藤条鞭痕的胳膊轻轻给我摇着蒲扇扇风并且拍打蚊虫的时候，对我这么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小的时候，我乳母就开始盼望让我嫁人这件事了。
　　“十三，你这么顽皮，以后要嫁不出去的。”
　　“十三，你不能和男孩一样整天在外面玩，这样你就嫁不出去了。”
　　“十三，十三，快快长大，长大就可以嫁人了，找个好人家...”
　　在我十五岁那一年，乳母偷着给我梳了一个夫人头型。
　　“等你嫁人了，成为夫人，我们十三就变成这样了。”我坐在梳妆台前，侧目抬头，看见乳母满脸都是对未来的期许，她笑得比我还要开心。
　　“十三，等你长大了遇见喜欢的人，记得要抓紧他。幸福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后来，故事的发展失去了控制。
　　以至于我后来回忆起来那段时光，只会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
　　倏地，我又回忆起了童年时代乳母哄我入睡的儿歌。
　　“竹蜻蜓，飞啊飞，飞到囡囡梦里面，囡囡快长大...”
　　我轻轻吟唱起了那首在我童年时代无数次伴随着我入睡的儿歌，在乳母死后的很多年里，这首儿歌是我的禁忌。
　　因为它会让我回忆起我乳母惨死的那一天。
　　我回忆起了姨妈陷害乳母成功后见我哭的撕心裂肺的场景捂嘴偷着笑的样子，回忆起了乳母那一具残破而冰凉的尸体，回忆起了我娘亲得知乳母死后冷漠的样子。
　　我娘亲的冷漠，是我离开百花城直接原因。
　　我无法忍受，在得知好似我半个娘亲的乳母为了守护我而被奸人所害之后，我的娘亲居然如此冷漠。
　　她只字不提如何要我替乳母复仇这件事，只是漠然地告诉我：“这就是现实，十三，你要接受每个人都终会离开你的这个现实，你不要任性了，你要学着接受这个现实。”
　　我记得那一日，我哭喊着质问我娘亲：“什么是现实，你要我接受什么现实？”
　　“现实就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算杀了你姨妈，你乳母也回不来了。一个下人罢了，算了吧，十三。”
　　那一日，我哭的脸都浮肿了起来，我趴在乳母空荡荡的房间窗户上里看着院里子飘落的桃花，第一次对未来有些茫然。
　　我想到了三松，我想去投奔三松。
　　于是我我策马狂奔三日寻到了三松门前，却恰好撞见了他迎娶他的新娘的那一日。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我又一次呆在原地，喃喃自语。
　　这下，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
　　一夜之间，我发现这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了我的立锥之地。
　　我牵着我的马，茫然了走了好几日。
　　直到我看到了芸娘的招聘启示，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便踏入了她家的小院。
　　而如今，我真的嫁人了，乳母，你却看不到了。
　　我拆着头上非常繁琐复杂的新娘头饰，心却总是不受控地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
　　我回头，看到摇晃着走扇的房门，门后站着小侯爷。
　　他的手上握着一柄雪亮的宝剑。
　　我转回镜子前，继续拆卸我头上被我拆的乱糟糟的头饰。
　　“十三，走，我带你离开这里。”小侯爷站在我身后对我说。
　　我透过镜子，看着小侯爷的脸。
　　他看起来脸红扑扑的，大概是喝了一些酒。
　　不似平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此刻的他看起来有些痛苦。
　　“小侯爷，你不可以随便闯进别人的婚房的。”我扁着声音对他说。
　　小侯爷咧嘴苦笑了一下。
　　“卫甄不是真心娶你的，你看他们父子做的都是一些什么荒唐事，他要是真心求娶你，就不会捆着你，也不会故意在这里和你拜堂，他分明就是故意想要搞破坏罢了...他只是想和我斗气...十三，咱没必要为这种人搭上自己的一生的，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很悲哀。
　　那股我很熟悉的悲哀之感，又开始从我的心底往外咕噜噜地冒。
　　我狠狠地把梳子放在梳妆台上，回头，瞪着小侯爷。
　　“你准备带我去哪儿啊？”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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