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作者:七十五一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16 章


      茶盏在宋敛修长的指间缓缓转动,他斜斜倚在亭柱边上,姿态慵懒。
      云亭外新移栽的几丛湘妃竹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一旁宋乘景正在比划手语。
      “从一品易郡王?贺公子年未弱冠,无军功无政绩,骤然封此一字异姓王爵,陛下这是嫌他死得不够快,要亲手将他架在世家门阀的烈火上炙烤。”
      宋敛望着窗外竹影婆娑,思绪却飘回了半刻钟前刚回府时目睹的那一幕。
      长公主翟衣上坠着的浑圆东珠流光溢彩,贺愿身上那件白鹤翔云纹袍清贵夺目,云晚寒搀扶着兄长时衣袖上碧清云锦如水波荡漾……三人身影纠缠翻飞,笑语晏晏,其乐融融的模样,倒真像是一家人正要其乐融融地去宗人府更换玉牒一般。
      倚在亭柱旁的青年无意识地转着手中渐凉的茶杯,眼神追随着宋乘景划过空中的指尖。
      “劝了。”他轻笑一声,语气里浸满了冰冷的嘲弄,“陛下说,贺将军满门忠烈,七千白袍军血染疆场,总得给贺家留个足够显赫、可以传承下去的爵位,方能告慰英灵,彰显天恩。”
      宋乘景眉头紧锁,又将掌心摊开,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上面快速转了几圈,手势焦急:“那世家大族对于外来者、尤其是可能分薄他们权柄的外来者,处置起来向来雷厉风行,毫不手软……贺公子这‘易王’的封号,分明就是在直接分割他们盘中的羹肴。”
      这个中利害,连宋乘景都看得一清二楚,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陛下,又岂会不知?不过是故作无知,顺手将那把最锋利的刀,压在了贺愿那不堪重负的肩上。
      宋敛垂眸,接着品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滋味苦涩:“贺将军当年一人一骑,扩土万里,功高震主。如今他唯一存世的骨血归京,不仅要承袭香火,还要坐上这足以与许多百年望族比肩的郡王之位。你说,那些习惯了盘踞顶端的世家,容得下这把突然悬于头顶的利剑吗?”
      谢止此事做得实在是太过明显,几乎是毫不掩饰地将贺愿置于绝境,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杀机。
      “公子会护好贺公子的。”宋乘景的手语打到“贺”字时,尾指几不可察地在暮色中微微颤了颤,泄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毕竟……您自幼时起,便最爱往贺家演武场跑,一看就是整日。”
      宋敛猛然前倾身体,眸中清晰地映出对方因他骤然逼近而骤然放大的瞳孔:“你说,贺愿不过是个无依无靠、徒有虚名的孤儿。陛下若真忌惮他,或想他死,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这般迂回?”
      “月前若任他自生自灭,死在雁门关外,岂不干净?”
      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锐利:“偏要千里迢迢,派我亲自去接他回这龙潭虎穴般的京城。”
      宋敛指尖蘸上一点冰凉的清茶,在光洁的石桌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清晰而冰冷的水痕,如同命运的轨迹。
      “再假借世家之手,去剜掉自己那根……或许存在了许久的‘心头刺’。”
      宋乘景像是被这个可怕的推论击中,以指蘸取杯中残茶,在冰冷的石案上疾书起来,水迹淋漓。
      “那截杀——”
      “嘘。”宋敛倏然截断了哑仆未尽的、惊骇的追问,食指轻轻压在了自己淡色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侧耳倾听,晚风穿过新竹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你听,这风声……像不像云姨当年,在贺府海棠树下,吹奏的最后一曲箫?”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宋敛还未踏入前厅,便已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酥饼混合着牛乳的、甜暖诱人的香气。
      厅内,贺愿正安静地捧着一盏热茶,垂眸敛目。他身侧的云晚寒则鼓着腮帮子,正专心致志地将最后一块小巧的酥饼咬碎,吃得两颊微鼓。
      长公主轻声细语地指挥着侍女,将一道色泽油亮诱人的八宝鸭挪到案几的东首。
      “今日晚膳是备了什么稀罕物?香气这般勾人。”宋敛斜斜倚着门框,目光懒洋洋地掠过正在忙碌布菜的母亲,“瞧着这光景,倒真像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显得我是个外人了。”
      “浑说什么!”长公主闻言,拈着手中的帕子,作势便要轻敲他的肩头,眼波流转间却并无多少责怪之意,“你父亲在大理寺同陆大人商议要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指尖一转,点向案头那盅热气腾腾、点缀着干果蜜饯的甜羹,心安理得地指挥起这个用得最顺手的儿子:“还愣着做什么?没点眼力见,快把这盏羹汤挪到你父亲的主位上去温着。”
      宋敛认命地摊开手,挽起袖口,去端那甜羹。眼角余光却瞥见贺愿从氤氲着热气的茶盏后投来极快的一瞥,眼神清淡如水。
      小侯爷喉间滚出一声低沉的闷笑,状似随意地问道:“母亲安排得周到,却不知……阿愿和小云公子今夜宿在何处?”
      “什么小云公子!没规矩,要叫晚寒弟弟。”长公主眉心微蹙,轻声纠正,然而一转头望向贺愿时,眉目倏然化开如同春日暖阳下的湖水,温柔得能溺死人,“听轩阁早就收拾妥当了,一应用具都是新的,只是仓促之间,难免简陋,委屈你们暂住几日。”
      贺愿捧着那盏温热的牛乳茶,轻轻摇了摇头:“姨母说哪里话,听轩阁已是极好,谢姨母待我们如此周到亲近,何来委屈。”
      “那处的湘妃竹帘,前几日不是被风刮破了些?可换新的了?”宋敛一边将甜羹稳稳摆到主位,一边看似不经意地插话,“母亲可别怠慢了贵客。”
      长公主虚虚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嗔怪道:“就你细心!早换上了新的云影纱帘了!往后小愿和晚寒就是咱们府上的常客,自家人,说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倒是你……”她话锋一转,又看向贺愿,眸中漾起秋水般的温柔涟漪,掩唇轻笑,“说起这个,小愿,你可不知道,当年你娘怀着你的时候,我们可是交换过信物玉环,说好了若是一儿一女,便……”
      “哐当——”
      瓷盏与银筷不慎相撞的清脆响声,突兀地打断了长公主未尽的话语。
      厅内,两道身影同时几不可察地僵住。
      贺愿手中的牛乳茶微微晃动,澄净的茶汤映出他瞬间有些僵硬的嘴角,他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姨母说笑了,那时尚不知是男是女,不过是母亲与姨母的戏言。”
      “是啊,可惜了,”长公主却似浑然未觉,执起贺愿一只纤长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满是惋惜,“可惜我们敛儿不是个姑娘家,不然……”
      一旁的云晚寒似乎被长公主这过于直白的话给惊着了,猛地呛咳起来。
      宋敛无奈地按了按突突跳动的额角,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痛欲裂。却见自家母亲一手还牵着贺愿,另一只手已经朝咳得满脸通红的云晚寒招了招,语气亲切自然:“晚寒快别愣着了,过来用膳,这雪霞羹就得趁热吃,凉了可就要腥气了。”
      方才那“指腹为婚”故事中的两位主角,此刻似乎心有灵犀般地抬起眼,目光在空中极快地交汇了一瞬。
      贺愿眼睫低垂,如同栖满了雪的松枝,清冷安静;偏那宋小侯爷好整以暇地抱臂倚着桌沿,身姿被温暖的烛火勾勒出一圈光晕。
      分明该是尴尬无比的场面,落在他们二人之间,却无端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仿佛暗流涌动的调笑姿态。
      宋敛目光落在云晚寒因呛咳而泛红的脸上,唇角噙着一丝玩味:“小云公子这是……被我家母亲的豪言壮语吓着了,还是被这酥饼噎着了?”
      云晚寒忙不迭摆手,脸涨得更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长公主嗔怪地瞪了儿子一眼:“就你话多!还不快给晚寒倒杯水顺顺气!”她说着,自己却先拿起手边的温茶,递到云晚寒手里,语气慈爱,“慢点喝,别急。”
      贺愿适时地轻轻抽回一直被长公主握着的手,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指腹为婚”从未被提及:“姨母,晚膳已备齐,再不用,怕是真要凉了。”
      “对对对,用膳,先用膳。”长公主从善如流,笑着招呼众人入座。
      宋敛慢条斯理地在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下,正好在贺愿的对面。他执起银箸,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贺愿那双执盏时显得格外修长白皙的手,以及那截从宽大袖口中露出的、系着五彩丝绦的纤细手腕。
      膳桌上气氛微妙。长公主兴致勃勃,不断给贺愿和云晚寒布菜,嘘寒问暖,仿佛要将这十九年缺失的关怀一口气补上。云晚寒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长公主如春风化雨般的亲切下,也逐渐放松下来,只是偶尔抬眼偷瞄一下对面那位气场强大的小侯爷时,还是会下意识地缩缩脖子。
      贺愿用餐的姿态极其优雅,举止合度,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疏离得像一幅工笔画,仿佛与这满桌的热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
      宋敛吃得心不在焉,大多时候只是慢悠悠地喝着汤,目光时不时落在对面那人身上。他看到贺愿几乎只碰了几样清淡的素菜,对那些油腻的荤腥避之不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母亲,”宋敛开口,打断了长公主对贺愿“太瘦了要多补补”的絮叨,“贺公子舟车劳顿,又久病初愈,脾胃虚弱,怕是受不得这般油腻。让厨房另备些清淡易克化的粥品小菜送到听轩阁吧。”
      长公主一愣,随即恍然,略带歉意地看向贺愿:“瞧我,光顾着高兴了,竟忘了顾忌你的身子。还是敛儿想得周到。”她立刻转头吩咐身后的侍女,“快去,让厨房现熬一盅山药薏米粥,再配几样清爽小菜,一并送到听轩阁去。”
      贺愿抬眸,看了宋敛一眼,微微颔首:“有劳小侯爷费心。”
      “应该的。”宋敛回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膳毕,侍女撤下残席,奉上清茶漱口。
      长公主又拉着贺愿和云晚寒说了好一会儿话,多是询问他们在玄武国的生活琐事,语气中充满了怜惜。直到更漏声起,她才恍觉时辰已晚,忙道:“瞧我,一说起来就忘了时辰。你们一路辛苦,快些回去歇息吧。听轩阁那边一应物品都已备齐,若有短缺,只管让下人来告诉我。”
      贺愿和云晚寒起身告辞。
      长公主亲自将二人送到厅外廊下,又殷殷叮嘱了几句,这才放他们离开。
      宋敛自然也跟着起身,却并未随母亲一同送客,只是倚在门边,看着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廊庑转折处的灯火阴影里。贺愿走得慢,云晚寒小心地搀扶着他,那件过于宽大的团鹤纹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更显得他身形单薄。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宋敛才收回目光,一转头,却对上母亲意味深长的眼神。
      “看什么?”宋敛挑眉。
      长公主用手帕掩着唇,眼角弯弯:“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敛儿,如今也学会体贴人了。”
      宋敛嗤笑一声,转身就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母亲想多了,不过是怕他病死在咱们府上,晦气。”
      长公主看着儿子嘴硬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低声自语:“死小子,跟你爹一个德行……”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258235/1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晋江币)
    手榴弹(500点晋江币)
    火箭炮(1000点晋江币)
    浅水炸弹(5000点晋江币)
    深水鱼雷(10000点晋江币)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