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渊

　　张念安看着沙发上那个毛茸茸、对自己爱答不理的背影，又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纸团，上面写着“元宝”、“芝麻”、“如意”等等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名字，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名字里你一个看上的都没有吗？”

　　训练间隙，张念安累得坐在地上喘气，看着旁边正在擦汗的齐云开，忍不住开口：“姐，你要是给猫咪取名字，会取什么？”

　　齐云开拧开瓶盖灌了口水，闻言挑眉：“名字？你那只猫？还没取好？”

　　“它真的很挑剔。”

　　“哈？这种事儿我最不擅长了，”齐云开摆摆手，“你去问问月微她们看看。”

　　“嗯，连‘元宝’、‘如意’这种富贵名都不要？”她指尖点着下巴，思索道，“它眼睛是不是特别亮？叫‘流金’怎么样？”

　　旁边的展瀚哈哈一笑，插嘴道：“月微你这名字也太雅致了，叫‘闪电’才带劲，一听就是好猎手！”

　　“叫‘将军’。”一直抱臂旁听的凌破军冷不丁冒出一句。

　　李瑞明推了推眼镜，“那还不如直接叫‘猫’。”

　　“哈？你要当佛祖吗？”

　　大家七嘴八舌，贡献了无数名字。张念安认真记下，她晚上回到家，把所有名字都写在纸团上推到小猫面前。

　　小猫从书架顶层晃了下来，观察着面前的纸团。

　　“流金吗？你喜欢这个啊。”

　　“喵~”

　　————

　　日子在训练、上课和撸猫的循环中平稳度过。这天下午，是一堂略显枯燥的专业理论课。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平稳得像催眠曲，阳光透过窗户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张念安强打精神记着笔记，但连续几天高强度的夜间训练带来的疲惫还是让她有些精神不济。趁教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她偷偷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划开屏幕，点进了一个短视频软件，想要提提神。

　　各种搞笑的萌宠、美食视频快速划过，暂时驱散了她的困意。忽然，一个本地资讯类博主的视频标题吸引了她的注意：“城市伤疤？探访城东‘著名’烂尾楼群‘鑫悦府’，昔日热销盘如今杂草丛生！”

　　视频的封面是几栋灰扑扑、只建了框架的混凝土高楼，在灰暗的天空下如同巨大的骷髅骨架，显得格外刺眼。张念安下意识地点了进去。

　　镜头扫过锈迹斑斑的塔吊、丛生的杂草、散落的建筑垃圾，以及那些空洞的、没有窗户的窗口，像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凝视着外面依旧繁华的城市。视频的评论区里，充满了各种感叹和抱怨。

　　“我家就买了这里，现在每个月还要还房贷，真是倒了血霉了！”
　　“听说有业主维权了好多次，都没结果，开发商早就跑路了。”
　　“唉，一辈子的积蓄啊，就这么打水漂了，真是造孽……”
　　“希望能有人管管吧，这么多家庭呢。”

　　“在看什么呢？”李萌的声音幽幽响起，“老师点你名回答问题呢。”

　　张念安猛地抬头，看见自己的名字明晃晃地挂在屏幕上。

　　“张念安？张念安同学来了吗？”

　　“来了来了。”张念安站了起来，“老师我在。”

　　“哦哦，那你回答一下吧。”

　　“嗯，额，”张念安戳了戳李萌，“回答什么？”

　　“不知道，我刚刚睡着了。”

　　“嗯，那个。”

　　……

　　“终于下课了，欸我发现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小饭店价格还挺实惠的，要不我俩一起去啊？”

　　“行啊，我也好久没有出门吃饭了。”

　　店面不大，但收拾得挺干净，这个点已经坐了不少学生。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完菜后便闲聊起来。

　　“你新养了只猫？叫什么名字啊。”

　　“叫流金，可爱吧。”

　　等菜的时候，张念安注意到不远处一桌客人似乎对服务有些不满，声音不大但语气尖锐地在抱怨着什么。负责那桌的服务生是个年轻的女孩，穿着店里统一的围裙，背对着张念安，正不停地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疏忽，马上给您换一份，真的非常抱歉！”

　　那声音，还有那个背影……张念安觉得有些眼熟。女孩转过身，端着被退回的菜品，匆匆走向后厨时，张念安看清了她的侧脸。

　　张念安想起来了，是比她高一级的一个学姐？之前在图书馆和教学楼里碰到过几次，印象中是个挺文静、总是独来独往的女生。此刻，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惶恐，眼圈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与校园里那个安静读书的身影判若两人。

　　菜很快上齐了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轻松。但张念安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放到那位学姐身上。

　　没过多久，那位学姐端着他们隔壁桌点的饮料过来。可能是太累了，脚步有些虚浮，在放下杯子时，手一滑，一杯橙汁猛地倾倒，泼洒出来，溅到了旁边一个女同学的袖子上。

　　“啊！”女同学轻呼一声。

　　学姐的脸色瞬间变白，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拿纸巾……”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擦拭，声音带着哭腔，整个人显得无比慌乱和无助。

　　“没事没事，一点果汁而已，擦擦就好了。”被溅到的女同学倒是很和气，自己拿出纸巾擦拭起来。

　　但王学姐依旧不停地道着歉，眼眶都红了，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老板娘闻声赶来，了解情况后，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小王你去忙别的，这里我来”，但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张念安问李萌，“那位服务员，是我们学校的学姐吧？”

　　李萌抬头看了看，“嗯，好像是，是，哦对了，是生化学院的学姐，姓王。她家好像出了点事。”

　　“我去问问。”

　　“嗯，嗯？”

　　老板娘抬起头，看了看张念安和站在一旁李萌：“你们是她的同学？”

　　李萌立刻点头，“嗯，同校同学，她这段时间看着精神实在是不好，实在是担心，老板娘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哎，小王这姑娘也是不容易……”老板娘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她家的情况……唉，听说前两年家里掏空积蓄，还借了钱，买了那个‘鑫悦府’的房子，本来盼着交房过好日子，结果你也知道，烂尾了！房没了，贷款还得照还！她爸正巧这时候工作受了影响，工资一直被拖着，家里就靠她妈那点工资撑着，父母天天为钱吵架。”

　　老板娘摇了摇头，语气充满了同情：“她这姑娘要强，不想给家里添负担，把自己所有课余时间都拿来兼职了，学习还得跟上。你看看她那脸色……真是造孽哦。刚才那下肯定是累的啊，这光在我店里就好几次了。今个是运气好，那姑娘大度不计较，上回啊不小心碰到了个喝醉酒的大哥，差点把我点给砸了。这，你说说可怜归可怜，我这生意也总得继续吧”

　　“这确实啊。”

　　“而且这状态是一天比一天差，我都怕她哪天倒在我店里了。你们是她同学吧，那在学校里也帮衬帮衬，但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讲的啊。”

　　“明白，我们一定保密。”李萌在一旁打包票。

　　张念安默默地听着，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鑫悦府……”

　　“说到这鑫悦府啊，也真是怪事。”

　　“老板娘你知道那鑫悦府的事儿？”

　　“是啊，也是听我邻居讲的，那地方……”

　　“老板娘，这里再加两瓶饮料！”

　　“欸欸来了，”老板娘答应着站起身，“先不和你们讲了啊。”急匆匆跑了过去。

　　“欸，那……鑫悦府……”

　　李萌扫了桌上的二维码，结了帐：“走吧，也别打扰人做生意了。”

　　“嗯，走吧。”

　　晚风拂面，带来了夜晚的凉意。

　　————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咳嗽声。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长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旧书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王君懿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视线努力聚焦在摊开的专业书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文字像蚂蚁一样爬动。她已经连续熬了几个晚上，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脑袋一点一点，握着的笔尖在笔记本的空白处无意识地划拉出断续的曲线。

　　就在意识即将被睡意彻底淹没的边界，一阵尖锐的争吵声猛地在她脑海里炸开——

　　“当初要不是你非要买那破房子！现在好了！钱呢？钱从哪里来？！” 母亲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我能有什么办法，谁知道开发商会跑！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父亲的声音沉闷，充满了无力感和压抑的怒火。

　　“每个月那么多贷款！这日子怎么过！怎么过啊！”

　　“你冲我吼有什么用啊！”

　　声音是如此真切，仿佛父母就站在她身后激烈地争吵，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膜。王君懿猛地一个激灵，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她瞬间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她慌忙抬头四顾，周围依旧安静，几个同学在埋头苦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刺痛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顿时慌了神——离下午那节重要的专业课开始，只剩下不到十分钟了！

　　手忙脚乱地把摊开的书本、笔记胡乱塞进背包，拉链都没完全拉好，她就抱着沉重的背包匆匆跑出图书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让她一阵眩晕。她小跑着赶往教学楼，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父母的争吵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她低着头，只想快点赶到教室，根本没注意脚下。忽然，脚底被一块略微翘起的地砖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栽去！

　　“小心！”

　　一双手及时稳住了她踉跄的身形。王君懿惊魂未定，喘着气，下意识地低声道谢：“谢谢……”

　　她抬起头，撞进一双带着关切的眼睛里。是那个最近偶尔会遇到的、低一级的女生，好像叫……

　　“没事吧？学姐。”张念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惊惶的眼神，轻声问道。

　　“嗯，没事，谢谢。”王君懿简单道过谢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张念安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削、疲惫的背影。

　　王君懿坐在教室后排，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笔记本摊开在面前，笔尖却久久没有移动，只在纸页上留下一个洇开的小墨点。

　　“君懿，你没事吧？”旁边同寝室的朋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眼神里带着关切。

　　王君懿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没事，可能就是昨晚没睡好。”她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心脏却因为刚才的走神和差点脱口而出的真实情绪而怦怦直跳。

　　下课铃响，她几乎是随着人流机械地挪出了教学楼。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闷。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掏出来一看，屏幕上闪烁的“妈妈”两个字，让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犹豫了几秒，才像是下定决心般按了下去，将手机贴到耳边，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喂，妈。”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语调：“哎，君君啊，吃饭了吗？最近在学校还好吗？”

　　仅仅是这一句寻常的问候，王君懿的鼻尖就猛地一酸。她赶紧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嗯，吃过了。挺好的。”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怎么了君君？声音不对啊，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还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王君懿飞快地否认，声音却带上了一点哽咽，她赶紧清了清嗓子，“真的没事，妈，你别担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母亲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君君，家里的事你别担心，有爸爸妈妈呢，啊？你好好上学，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总能想到办法的。”

　　“嗯，我知道。”王君懿低声应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怕自己再说下去就会失控，急忙道，“妈，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啊。”

　　“哎，好，那你忙，记得按时吃饭……”

　　不等母亲说完，王君懿便匆匆挂断了电话。她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然后快步走到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的长椅旁，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坐了下去。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滴落。

　　在几十米外另一栋建筑物的拐角阴影里，张念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侧目看着长椅上的身影。

　　“念安，你怎么了？”李萌问道。

　　张念安收回了目光：“没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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