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

　　一路向西，疾行不止。脚下官道的尘土尚未落定，远方的地平线上便已浮现出更为雄浑苍茫的阴影。
　　不消半日，那横亘天地的庞大山系，便以无可抗拒的姿态占据了全部的视野——秦岭，到了。
　　远远望去，山峦若巨龙盘伏，绵延无际，望之令人心生敬畏。群峰之中，主峰更是高耸入云，山体上半部分完全被缥缈流动的云雾所笼罩，若隐若现，平添无数神秘。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云横秦岭，便在其中。
　　行至山脚，预想中的仙气缭绕、奇花异草都未出现。
　　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林间传来阵阵鸟鸣。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河流蜿蜒曲折，潺潺水声如环佩轻鸣，两岸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风中探头探脑，恣意生长。更令人意外的是，迎面还走来了三三两两的旅人，或是采药的药农，或是结伴游玩的士子，吵吵闹闹，谈笑风生，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阿离和牛壮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此地山清水秀，景致宜人，但乍看之下，竟与寻常凡界的名山大川毫无异处，哪里像传说中仙凡交界的神秘之地？
　　商玦对此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并未走向那些游人如织的显眼路径，而是步履从容，径直走向了一片看似荒芜、人迹罕至的茂密林荫深处。
　　待确认四周再无凡人耳目，他停下脚步，神色平静无波，只随意地一挥手。
　　刹那间，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一道难以言喻的光辉自他挥洒之处凭空显现。那光辉迅速凝聚延展，化作一道阶梯——并非凡间常见的石阶或木梯，而是由流动的云气与清辉交织构筑而成的天梯！
　　它宛如一道劈开凡俗的银色闪电，又似一条垂落九天的璀璨星河，笔直地、义无反顾地刺向苍穹深处。
　　二人俱是一惊。
　　阿离仔细观察了一番，忍不住揣测：此地并无特殊之处，那仙梯，究竟是本就在此？还是商玦施法，使之在此处现身呢？
　　入仙门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仙门？阿离忍不住看向仙梯之上，谜团好似越来越多了……
　　而一旁的牛壮早已被突然出现的仙梯夺了心神。那云梯一级一级，向上无限延伸，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被那无尽的阶梯牵引，直至没入上方翻涌不休的云海深处，再也望不见尽头。
　　一种渺小生命对无限高度的本能敬畏，混合着微微的眩晕与难以抑制的神往，在他心中激荡。凛冽的山风在阶梯之间呼啸，那声音不似寻常风声，更像是远古巨人的低语，诉说着宇宙的浩瀚与岁月的沧桑，激起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战栗与臣服。站在仙梯之下，凡躯□□的渺小感被放大到了极致，仿佛尘埃蝼蚁！
　　“此乃‘登仙梯’！”商玦转过身，面对二人，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语气中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凛然的严肃，“踏足此梯，便算是真正跨入了修仙界。自此以后，前程往事，一刀两断！仙凡有别，从此不再过问凡尘俗务，不沾惹红尘因果，尔等可明白？”
　　二人细细思忖着商玦的话语，回想起这一路行来，商玦对凡俗之事那近乎本能的疏离与抵触。除了像破解华山石碑谜题那般，因交易而不得不为之时，他几乎从不主动参与凡间纷争，即便出手，也总是速战速决，事了拂衣去，不沾染半点尘埃，仿佛那红尘浊气会污了他的仙途道心。
　　此刻，在登仙梯的这番告诫，无疑是将这条铁律，清晰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这其中蕴含的决绝，让二人心中微微一颤。
　　牛壮从此话中回过神来，嗫喏半晌……
　　阿离微微垂眸，她只是想来看看传说中的仙山和修仙界而已！
　　世人皆知：阿离向来不服从管教！越是压抑，她越是不服！
　　不过，商玦好似也不期望得到二人的回复。
　　他走在前面，率先踏上了仙梯……
　　二人将心中翻涌的思绪压下，默默无语，紧跟在商玦之后，抬脚踏上了这第一级云梯。
　　脚步落下的瞬间，一股清凉而缥缈的气息自脚底瞬间传遍全身，仿佛洗去了从凡尘带来的最后一丝浊气与疲惫。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剥离感油然而生，身后那熟悉的山林、流水、人声，仿佛在瞬间被拉远，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厚重屏障：
　　仙梯降落，前尘往事化飞烟；
　　玉阶生寒，从此仙凡隔云渊。
　　走了几步，二人便发现，前方台阶无止尽，而走过的台阶却层层断裂。阿离眼睛微眯，这条路！只可前进，不可后退！
　　而走在前面的商玦，一眨眼便没了身影。
　　“啊？！这……”看着前面消失不见的身影，牛壮惊呼道，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商仙人……”
　　阿离顿足，片刻后，突然笑了出来。没想到，这一路，到底还是被商玦算计了去啊！
　　不过仔细感知一番，此地并没有危险。看着一旁牛壮惊慌失措的模样，阿离出声安慰道：
　　“牛大哥！不要慌，尽力往前走即可！这条路只能自己走！”多余的话倒也没再说了。
　　牛壮闻言，一路跟着阿离妹子，得了诸多机缘，索性也不再多想，只埋头往前走！
　　阿离此时方才明白，商玦此人，明明那么不愿意插手凡俗之事，怎会一路与他们二人作伴？一路上并未察觉到他的恶意，自己也就放松了警惕。
　　他本来的目的就是把自己引入仙山吧！
　　看似是他们想入仙山，实则却是他的步步为营！想来就算他们在路途中提出不想入仙山，他也会想尽办法把她引入仙山吧！
　　仙山？这一次，阿离是真的好奇了！她能感觉到商玦对她的特殊，但，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又是什么原因让她一定要入仙山呢？
　　阿离看着前方无尽头的仙梯，眼底浮现出了几丝认真，面对牛壮，她朗声说道：“牛大哥！我先行一步了！”
　　这仙梯其实是个炼体的好地方，的确没什么危险！
　　不过越往后走，越是难走，脚下仿若千斤重。才走几步，牛壮已满头大汗，长刀立地，单手撑着，望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天梯！
　　听到阿离的话，牛壮一愣，继而粗声说道：“阿离妹子，你走你的！我在后面跟着！”
　　他的眼中迸射出火热的光芒，边说边已挪起了脚，一点一点，往上搬动。
　　阿离看了一眼，觉得无甚大问题，便自己先行离开了。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前走，九霄清冷，人间渐远。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日月忽逝，春秋代序。昼与夜失了界限，晨与昏如线团纠缠，在重复的登临过程中，行人好似忘了自己，光阴如牢，囚我于斗室！
　　就在这无尽的重复即将吞噬最后一丝清明时，阿离眼前蓦地闪过一片极致的白——是长安城那场未来得及细看的梨花雪。那画面清冷决绝，却像一柄利刃，瞬间劈开了混沌的迷雾。
　　意识到这一点时，阿离精神一振，转眼间，便身处另一地方。只见外面人影流动，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抬头望去，大大的“登仙台”三字映入眼帘。
　　“阿离姑娘果真不凡，我前脚刚到，你后脚就来了！”商玦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阿离循声望了过去。只见商玦换了一身衣衫，墨发雪衣，更衬得他面容如玉。他临窗而坐，身姿挺拔依旧，面前的红木小几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一壶两杯，杯中茶汤清亮，热气蒸腾，明显是算准了她会到，早已备好等候。
　　“多谢商仙人招待！”阿离也不扭捏，笑着走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水，浅尝一口后，便顺势坐了下来。茶水清冽，带着一股秦岭特有的冷香，让她略显心神为之一清。
　　她不由开口赞道：“好茶！”
　　坐定后，阿离顺着商玦的目光，也看向了窗外。
　　窗外，青石长街蜿蜒入云，两侧朱楼，酒旗招翻，隔岸绣阁，明灯高悬。法袍修士摩肩接踵，衣袂间暗香浮动；商贩叫卖此起彼伏，谈笑中钱如泉涌。行人如织，编就点点星河。
　　“我原以为修仙界非复人间岁月，没想到竟与凡尘无二。”此情此景，让阿离忍不住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外的感慨。
　　“本就由人成仙，自是与人间一般！”商玦平淡地陈述着，仿佛在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随即，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茶杯上，语气自然而然地问道：“阿离姑娘之前……没来过云横秦岭？”
　　阿离闻言，端起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抬眼看向商玦，青年面色平静无波，专注地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看样子，之前的种种暗示与观察还不够，现在倒是更直接地开始试探了。
　　阿离心中念头飞转，并未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笑着说道：“以前我并不了解修仙界。”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一路上，商玦那些似有若无的试探和暗示，她并非毫无所觉，只是不明其意。她醒来后，对修仙界的认知几乎是一片空白，这次有机会，她便想亲自来看看。
　　这番大实话，坦荡无比，并无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只是，她的实话，不知眼前这位心思深沉的商仙人，信了几分。
　　既然对方已开门见山，阿离也不想再继续这打哑谜般的对话。她放下茶杯，清澈的目光直视商玦，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不知商仙人……为何执意让我随你入这仙山？”
　　“仙人，自然应待在仙山之上。”商玦回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仿佛这是天地间不变的至理。
　　“哦？”仙人？阿离心下疑惑更甚，她何时成了他口中的“仙人”？她面色不改，顺着他的话追问，试图抓住他话语中的逻辑，“你是如何……看出我应是‘仙人’的？”
　　商玦此次终于抬起了眼眸，正了神色，那双深邃的眸子带着一丝清晰的疑惑看向阿离，反问道：“你是……才苏醒的？”
　　才醒？
　　这个词让阿离微微一怔。十年了，算不算“才醒”？她不解商玦具体所指，但隐约感觉这似乎触及到了某个关键。
　　“没错！”电光火石间，阿离决定顺着商玦的话接下去。她并未暴露自己具体的过往，只是模糊地应承，一边仔细观察着商玦的神色变化，一边用带着些许茫然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只是……我的记忆……”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留下足够的空间让对方填补。
　　这似是而非、欲言又止的姿态，商玦却是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仿佛早已料到一般，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原来如此。记忆不全，实属正常！既然来到仙山，便安心在此修行，莫要再想着出去了！”
　　不要再出去了？！
　　这话如同一声轻微的警钟，在阿离心湖中敲响，激起圈圈凛然的涟漪。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告诫，还是……某种限制？
　　不等她细想，商玦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安抚，却又隐含强势的意味：“无需担忧，待你修为渐复，灵台清明，过段时间你的记忆自会逐渐复苏。”
　　阿离静静地看着商玦。
　　他说话时表情依旧没什么太大变化，语气也算平和，但她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防备！不过，这丝防备……好像并非针对她个人……
　　果然，她的感觉没有错！
　　一路上，商玦虽是在尽心指导她修行常识，引领她踏入仙途，但同时也于细微处，于不经意的话语间，流露出内心深处对她的警惕与疏离。
　　他的态度是如此矛盾——既引路，又设防；既承认她的身份，又似乎在忌惮着她！
　　只是，他到底在防备些什么？他口中的“苏醒”和“记忆复苏”，又究竟指向什么？自己难道还有什么特殊身份？连仙人都要忌惮？
　　无数疑问在阿离心中盘旋，但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垂下眼帘，轻轻摩挲着微温的茶杯，仿佛在消化商玦的话语，将所有的未解疑惑，都掩藏在了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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