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独黛

　　“虽知有密道，但怕打草惊蛇，所以我想着先回来禀告殿下。”

　　季苍术如是说道。
　　“此前就已经查到如意酒楼有异样，蹲守了几天，我们发现这酒楼用来运送食材的车辙印不同寻常。若运送的是普通食材尚且不至于这样，更何况是现在，饥荒刚刚渡过，上边拨粮也不见得拨这么多，而这酒楼开在哪儿不好，偏偏开在城西，处处都是灾民，穷得连碗茶水都舍不得喝，更别说吃酒了。结果我们这几天一看，来客竟然只多不少。”

　　权玖虽年纪小，却机灵得很，估摸着是被抓那会儿故意留下了个香包，就在如意酒楼附近，苍术立马就带人秘密打探，又有坊间传的趣事道“权司马家小娘子啊，最是喜好山虎”，借机问了问从前在司马府宅里伺候权玖的小婢，得到了肯定的验证：除了她，怕是不会再有姑娘家佩戴着绣虎的香包了。

　　这也为他们查案提供了一大思路。

　　起初，他们还单纯地以为这酒楼是在做善事呢：庶几是掌柜的还有点积蓄，见百姓生活不易，于是便想着分点吃食给乡里，低价也好，免费也好，反正都是在做善事。
　　谁知道他们蹲了几天却发现，这掌柜的未免也太有积蓄了，每天定时运送食材，虽然看不到粗布下头盖着的有多少，不过这车辙印根本逃不过他们这些军中之人的眼睛——嘎吱一下，那人推着一车食材停下，那车辙印子分明就凹陷了几分。

　　于是几人合计了一下，打算乔装进那酒楼，结果从那酒楼里头扔出来了个人，青衫木簪，灰头土脸的，爬起身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的，分明像个读书人，满嘴的“仁义道德”。
　　几个酒保嗤笑成了一团，其中就有人用指尖狠狠戳了戳他脑门，推得他往后仰了一大圈：“还说自己是什么未来的状元呢，钱都败光了还想着来玩，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明明说好了事后分与我四成，怎得说话都不算话了！”书生属实是气急败坏了。

　　“就你还考状元呢，人家状元都是穷人考上去的，你算什么？你是想从赌徒考上去吗？”酒保都有点烦他了，说话直截了当，“我还从未见过哪个未来状元跑咱们这来胡闹呢，你还是早点洗洗睡了吧。”
　　他冷哼一声，再补刀：“还四成呢，我们给你一成已是仁慈。”

　　苍术只觉这书生总透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又见那人一瘸一拐地往巷子口走去，离别前还非要嘴硬：“行！你们都等着后悔吧！”
　　他立马跟了上去，躲在瓦上打量着书生。

　　书生到了无人之处，压根没察觉到头上跟来了人，伤口刚在拉扯中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来，疼得他龇牙咧嘴的，嘴里嘟嘟囔囔：“好端端的，养什么蛇。”

　　“蛇？谁家赌坊养蛇啊，难不成是那主人的小癖好......苍术，你怕是听岔了吧？”季山棱就是不信他说的话，总觉得一家酒楼下头养蛇也忒恶心了点吧。

　　来了梁州以后，什么东西没见过？李珈洛心里暗自叹息，别的不说，这梁州果真是诡异得很，什么奇葩事都能发生在这座城中。

　　“防患于未然吧。”

　　谢无昶淡淡出声，瞥了眼在细风长巷里较为独特的酒楼。

　　李珈洛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苍术跑去附近买来了雄黄粉和莽草。

　　几人就藏在对面的铺子里头，确实如苍术说的那样，来客果真只多不少，各个穿着普通，可偏偏谢无昶不一样，他身着异域衣装，双辫垂肩，各种精巧的饰件串在发上，有水蓝丝带，也有雪白绒球，额上配着缱绻缠绕的珠串与丝带。
　　就连苍术几个人的装扮，也全都焕然一新。

　　“就你是原生状态啊宿主。”系统用那冰冷的声调调侃她。

　　没什么感情的调侃，听得她肌肤起粟了，低头一看，只能为自己永久穿着一件衣衫而感到难过，愤愤不平道：“谁让你这么没本事，不能给我搞个新衣裳穿穿。”

　　“......”
　　系统自知引火上身，不敢再胡乱开玩笑了。

　　李珈洛盯着谢无昶那张陌生的脸看了小半晌，终于还是憋不住地转了个头：实在是那张脸太过于可怖了，让她没有看下去的欲望。

　　“果然，再帅再有气质的人，换张脸就让人没那心动的感觉了。”系统不气馁，再度调侃，只不过索性把对象给换了。

　　李珈洛难得非常赞同它说的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比起赌坊里可能存在的蛇群，她还是觉得谢无昶现在拥有的这张脸更加可怕。
　　不惊动对方的最好方法，就是乔装打扮一番，单换衣裳可达不到那效果，因而谢无昶干脆换了张人面皮，听闻这是李青风搞来的稀奇玩意儿，戴上了便能呈现出另一张脸，不会有丝毫的破绽。
　　只不过，唯一不好的点，就在于这张人面皮也是有使用期限的。

　　但凡超过三个时辰，面皮就会如遇水则化的泥人一般，真面自然就会暴露在众人面前。

　　所以，他们最多只有三个时辰。

　　“我们东家途径贵宝地，想借此地休整片刻，久闻此酒楼别有洞天，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山棱不愧是天生的鬼才，对着迎上来的酒保张口就道，操着熟练的外地口音。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不知几位是从何处而来啊？”酒保狐疑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几人，边往里头带路边试探地询问。

　　这一行人里头，就属那寡言的人打扮最华贵，进了酒楼也不四处观望，就摆着张小圆脸，冷冷淡淡地跟着他走。

　　李珈洛就知道这酒保看到谢无昶的长相要好奇。
　　她自己都这样，每每对上这张丑脸就想笑。

　　李青风挑的到底什么怪东西？

　　没人知道，此刻的谢无昶心底也很是无奈，他当然知道走在前头的酒保总在偷看他。

　　他也知道周围瞥来的各色目光。

　　他实在是不知道这李青风是不是存心想要报复他，偏偏给他挑了张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面皮。

　　“我们东家呢，姓陈，带着我们从江南而来，做的啊是丝绸生意，东家常说，生意生意，不在路上走哪来的生意。于是啊，我们就启程北上，打算去看看行情，顺道走访东家的几位老友。我跟你说啊，久闻贵地人杰地灵，又闻去岁遭此劫难，故而更想来看看了。”季山棱果然厉害，说起胡话来，连眼都不带眨一下的，“此地未必没有我们的机缘，于是东家便打算在此地盘桓几日，好酒好菜随便上，拣拿手的来就行。”

　　话落，山棱招了招手。

　　苍术忍了忍，上前去，奉上了银锭。

　　“若是味道可人，我们东家有赏！”山棱和善极了，还亲密地拍拍人肩膀。

　　别的不说，季山棱怕是几个人里边最会演的那个了。
　　李珈洛都深感佩服，暗自学习了几招。

　　酒过三巡，“山珍海味”也都尝了个遍，到底是灾区，不管是食材还是酒水，全都大打折扣。
　　谢无昶摇了摇酒，看那其中掺了些什么，拿指尖在案上敲了敲。

　　季山棱了然，立马扯着嗓子：“小哥，劳烦弄几个干净海碗来，再要几粒红豆！”

　　李珈洛正盯着酒楼里的布局发呆，此刻听到山棱这句话，只感到莫名：这又是何意？

　　酒保端着物件过来，看他们的眼神很是奇怪，又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山棱接过东西就摆弄起来，这一动作，倒是让李珈洛明白了几分，碗加红豆，无非就是最简易的骰子，原来，他们是隔这暗示赌坊呢。

　　她又被谢无昶手下之人的见多识广所折服了。

　　苍术面不改色，只是声音提亮了点，自然地接上话：“东家，再怎么说这一趟终究是利薄，弟兄们手头越发紧巴了，哪还有心思玩这假的呀，跟孩童嬉戏似的，也不知这梁州何处能让我们几个找机会......翻翻本？”

　　“小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州如今都成这般模样了，还找地方翻翻本呢？”
　　山棱冷笑一声，“玩玩就算了，还想着玩真的呢？”

　　苍术气得胸腔都震动着，如浓墨的眉紧锁，似乎下一秒就要一拳头招呼对方的脸了：“这上了瘾的喜好，怎是你说假就能假得了的？自然是只有玩真的才能有意思......”

　　眼见着二人马上要吵起来了，酒保这才放心地凑上前去，声音压得极低：“几位客观好这口？那得有人引荐才可......”

　　自进了酒楼就一直装沉默的谢无昶这才开口，似乎很感兴趣：“引路钱好说，不知你这儿还有此等有趣之地。”

　　酒保又收了银锭，立马喜笑颜开：“自然是有的，不如几位随我而来？”

　　为了更逼真些，苍术特意强调：“我们东家身份不同，去的多是稳妥场子，你那若是鱼龙混杂之处，我们是万万不会去的。”

　　酒保笑笑：“那是自然。”

　　李珈洛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就连系统都啧啧作声，这设计出来酒楼下藏赌坊的人果真是“大有智慧”，肮脏隐蔽的赌坊放到他这儿来反倒成了一种风雅，这入口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竟然是藏在茶室里头，只见那酒保卯足劲儿将柘木所制架子上的青瓷花瓶一转。

　　千峰翠色在众人眼前流转。

　　渐渐现出一道门，门后是由烛火笼罩的阶梯。

　　向下延展，望不见头。

　　“请随我来。”酒保没忍住，摸摸手心的银锭，心里更加喜悦。

　　这几位出手当真是阔绰，若是将他们哄高兴了，说不定他能赚上许多许多，估摸着都能比那常欺辱他的酒保们还要富有。

　　于是，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热情，说话都比刚见到他们时还要温柔几分：“小心脚下哦。”

　　“小心脚下哦~”
　　系统非要用它那冷冰冰的声音学习。

　　李珈洛差点被他吓得踩空，忙不迭伸手扯住前边飘飘然的丝带，另只手也往前一伸，搭在了墙壁上。

　　虽然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但她还是想问，为什么这儿总飘着异香？初闻还觉香，再闻便只觉得腻烦。
　　她嗅了嗅，皱着鼻子，将手收了回来。

　　“你真吓人啊宿主，要是把人给撂倒了，我看你咋办。”系统依旧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珈洛不以为意：“能怎么办，他们只会觉得见鬼了吧。”
　　虽然她的的确确是只鬼。

　　“......”
　　谢无昶眉心跳了两下，这异域的衣裳穿得他格外不自在，此刻更甚，于是只能强装镇定，伸手去重新系背上的丝带。

　　方才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突如其来的拉扯，惹得他全身都进入了紧张状态，不过说实话，李青风找的这是什么衣服？越看越奇怪，到处都是没什么价值的丝绦与串珠。
　　就连背上都要装个碍事的丝带，上面还非要点缀点串珠。

　　他实在是搞不懂。

　　李珈洛也搞不懂，这赌坊也忒奢华了点吧。

　　地上，酒保们肩上搭着白毛巾高声吆喝，四处添酒，账房先生的算盘打得劈里啪啦的，酒客们推杯换盏，一片欢声笑语。

　　地下，却是疯狂摇晃的骰子，是骨牌摔在桌上的撞击声，是赌徒们忘乎所以的痴迷，是庄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唱和声。

　　四处飘着奇香。

　　酒保突然面向他们，两手一摊，得意洋洋地向他们介绍：

　　“欢迎来到忘忧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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