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廊蔻

　　转眼已至秋分。
　　今日的风比往日大些，天气却很好，院子里那几棵金桂的香气愈渐浓郁，就算走在院外都能闻到。
　　谢怀延若有所思地捡起落在宣纸上的金桂，不知在想什么。
　　绍六望了一眼鲜少在读书时出神的公子，笑着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道：“苏姑娘新做的汤，给公子尝尝。”
　　绍六从托盘里捧出白瓷盅，放在谢怀延的书案上，特意避开了那幅刚写好的字。
　　谢怀延放下笔，揭开盖子，白瓷盅里是一整个黄梨，枸杞与金桂浮在汤面上，一股香甜之气扑面而来。
　　他接过绍六递来的勺子，喝了一口梨汤。
　　入口皆是清甜的梨味，配着略显浓郁的金桂香，顿觉馥郁馨润，不会让人觉得甜腻。
　　“是她送来，还是兰月送来？”
　　绍六心领神会，笑着回道：“苏姑娘亲自送来。”
　　谢怀延的手一顿，先是蹙眉愣了许久，才道：“她素来小心谨慎，从不往我们几人的住处送东西，今日是怎么了？”
　　“我们”，指的是家里的郎君们。
　　也难怪谢怀延觉得奇怪，苏潆莫说私下送他们东西了，连遇见都要拐个弯躲起来，生怕撞见，传出什么闲话来。
　　“苏姑娘每一房都送了，唯独大房那边。公子这边是因二夫人带着兰月去了道观，她便送来了公子这里。”
　　谢怀延淡淡“嗯”了一声，接着用勺子将梨肉捣碎了吃，瞧着盅底唯剩的金桂，道：“你去将我院子里的这些金桂摘下来，送去给苏姑娘。”
　　绍六先是“啊”了一声，见谢怀延望过来，忙将嘴闭上。
　　谢怀延解释道：“桂花味道太浓，我不喜欢。以后每年桂花开的时候，都给她送去。”
　　那是因桂花的味道太浓么？分明是想送人东西，又不好直言。苦命的绍六，因自家公子吃了一回金桂小吊梨汤，便折了整整一日的桂花。
　　入夜后，绍六避开人，去给苏潆送金桂。
　　苏潆望着整整一布兜子的金桂有些惊讶：“这是……”
　　绍六苦笑道：“公子说，他闻不惯这金桂的味道，既然姑娘喜欢做点心，便叫我折了来，送与姑娘。”
　　闻不惯味道？
　　那二夫人为何还将三房不要的金桂，全移去了谢怀延的院子？
　　“二公子闻不惯，可会吃？”
　　“会吃会吃。”绍六答道：“姑娘今日送的金桂小吊梨汤，公子吃见了底呢。”
　　苏潆淡淡一笑道：“二公子喜欢就好，既然收了公子的金桂，那我改日再送些其他点心吃食来，还请你替我谢过二公子。”
　　“姑娘不必客气。”绍六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杪冬听见声音，披着衣服出来，正巧见着苏潆艰难地拎着一大袋子金桂进来。
　　“这是谁送来的？”
　　“二房院子里的。”苏潆只含糊其词地说了句二房，没敢提谢怀延。
　　她将布兜子放在石桌上打开。果真是一棵处在盛花期的树，结出的金桂香味绵长，正适合用来做点心。
　　想起上一世吃过的，与金桂相关的甜品来，她一下能说出好几样，但唯有三样，她最是喜欢。
　　桂花蜜、桂花酒酿和桂花酒。这三样在这个朝代也好做，只是这桂花酒耗时需长一点，没三五个月喝不了。
　　先说这桂花蜜，新鲜金桂需摘去梗，先用盐水腌渍，再浸泡，洗干净后需晾晒干后才能上鲜蜜。苏潆至第二日的傍晚才将晒干的金桂收好，取了一部分，将白瓷罐中放上一层鲜蜜，再添一层金桂，直至填满。
　　而这桂花酒酿则更简单了。将糯米蒸熟，再撒上金桂，倒入凉白开拌匀，最后加入酒曲密封入缸。因算准吃的人多，她便做得多，这样的天气不过两三日便能吃了。
　　在做桂花酒时，苏潆犯了难，这制酒的法子太过烦琐，她便选了吊香的方式，可她屋里没有好酒，如此吊出来的桂花酒也不会香。
　　思来想去，她决定“借酒”。
　　酒酿圆子是赶在谢怀延用朝食前做好的。绍六托着盘进来，还未说话，便听谢怀延道：“什么味道？”
　　绍六笑着将托盘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这是桂花酒酿小圆子，还有桂花红豆糕，桂花蜜茶……”
　　就算送了好些金桂，也用不着做这么多……
　　谢怀延闻着满屋子的桂花香，不知为何，心里竟觉怡悦舒服。为了安静读书，他早上的饮食偏清淡，不是白粥就小菜，就是酥饼配清茶。
　　这酒酿清甜，糕香软糯，蜜茶醇香，每一口都是恰到好处的滋味，没有过分甜腻，也不会淡而失味。
　　是真好吃。
　　谢怀延忍不住赞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金桂给她，算给对了。”
　　绍六见自家公子吃得开心，揉了揉酸疼的手臂，心中苦笑：是啊，给对了，公子你是博了美人一笑，还得了许多吃食，我的手可疼了整整两天！两天呐！
　　谢怀延吃了第一日，心中愉快。
　　但吃了第二日，第三日时，有些撑不住了。
　　他看着桌上的桂香糯米藕和桂花粥，蹙眉道：“你去告诉她，那些桂花是让她留着自己吃的，不是给我做朝食的，不用日日都送来。”
　　哪知绍六却不动，心里乐呵着呢：谁让你送那么多金桂给人家，人家还以为你想吃呢！
　　绍六轻咳一声压下笑意，将苏潆来时的话再复述一遍：“苏姑娘说了，送三日朝食是为感谢二公子赠花于她，她明日便不送了。”
　　低低应了一声，谢怀延吃着桂花粥，忽觉嘴里的味道淡了些。
　　“她还说什么没？”
　　绍六想了想，蓦然道：“差点忘了，苏姑娘说，想问问公子这边有没有酒，她想吊一坛桂花酿。”
　　用桂花酿酒，味浓酒浑，故而这个朝代的人喜欢用“吊香”的方式制作桂花酒。本为三窨三提，亦或更高，苏潆觉得有些麻烦，又不是开酒肆的，不用追求那么高的品质。她便选了三窨一提，加每隔半月一换的鲜桂吊法来做。
　　故而这用来“吊香”的基酒就显得尤为重要。
　　古人常以酒会友，尤其那些文人墨客，更爱喝酒。故而苏潆才会把主意打到谢怀延身上。
　　谢怀延还真有几坛子好酒。三房的夫人娘家原有一间酒坊，每年都会往各房送好些酒水过来。
　　谢怀延虽偶尔小酌几杯，却不是嗜酒的人，为了全身心投入擢考，便将这几坛子好酒搁在了地窖里，已有三年了。
　　如今，可不正好“借花献佛”给了想吊桂花酒的苏潆。
　　谢怀延道：“你去将地窖里的那几坛子酒取来，全给她。”
　　因时间太久了，绍六一时没想起来，直到谢怀延提醒他：“三房送来那些……”
　　绍六这才想起，应了一声后又问道：“三房的酒公子爱喝，不必全送人吧，我给公子留着两坛。”
　　“不必。”送出去的虽然是好酒，可滋味到底平常。但回来的，或许就是桂花酿，怎么都是划算的。
　　他还不信苏潆会一口都不给他。
　　“那地窖不就在苏姑娘住的那边么，公子可要亲自带着苏姑娘去拿？”
　　那地窖的位置在竹林下头，家里几位爷都习惯在外面吃酒，一些亲朋送的酒便被存放在了这里，许多年未动过，也鲜有人来。连新来的奴仆都不知有这么一个地方，苏潆自是不知入口在何处。
　　也……不是不行……
　　谢怀延刚想应下，又察觉到绍六的笑意，有些不悦地拧眉：“你家公子很闲吗？”
　　绍六撇撇嘴：除了看书写字画画，公子您确实挺闲的……
　　苏潆这边还在懊悔，不该去问谢怀延要酒。她应该少与这些公子接触的，可一想到前世喝过的桂花酿，便觉舌尖生津，仿佛那味道还在嘴里。
　　到底是馋酒呢，还是想家了，苏潆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有那一口下去，她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这酒。
　　馋了，便会一直想着。
　　苏潆整个下午都拿着小锄头在院子里翻地。韭菜吃完了吃菠菜，菠菜吃完了，又有了荠菜。
　　苏潆灵光一闪，荠菜饺子，这个好吃。又或者种些芦菔来腌，来炖，拌着吃也行。
　　这些在外面就能轻易买到的瓜果蔬菜，谢家的厨房却不是能轻易要来的，故而苏潆情愿自己种些。
　　杪冬看出她有心事，手里摘着菜，口中问道：“姑娘明日还送朝食去二房那边吗？”
　　苏潆握小锄头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翻地：“说了只送三日。”
　　若不是想要谢怀延的酒，她才懒得做这些。金桂是他的一片好意不假，可她若要谢，大可不必用金桂做成点心去谢。但她知道，谢怀延不同于其他人，他不缺钱，也没什么兴趣爱好，还银钱给他未免落得他不高兴。
　　那就送吃食，做些复杂的点心送他吃，也体现了自己的诚心嘛。
　　可苏潆也心虚，她的本意其实是想要借酒。她几日都没出去了，若凭着酿酒的托词，出去买些食材器物回来，也算“名正言顺”。
　　自那次事情以后，她不敢太快出门，但也知道，这次出门便不会有尾巴跟着，老夫人也说了，不用再给大房报备。
　　有了老夫人的令，她从侧院儿的门出去也不算太扎眼。眼瞧着时间已过去几日，她周围的那些人，也渐渐松懈下来，好似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了。
　　苏潆这才打算隔天再去秦记茶肆。
　　谁知隔日一早，绍六来敲门，说是要带苏潆去取酒。
　　苏潆没想到谢怀延答应得如此之快，打着哈欠跟在绍六身后，却是从竹林的侧面绕去了更加偏僻的一个小院儿。在这院子的背后，绍六带着苏潆走了几级向下的石梯，才看见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绍六打开门对苏潆道：“姑娘进去挑吧，我在外面等着。”
　　绍六的意思她明白，怕孤男寡女被瞧见不好。
　　苏潆冲绍六笑了一下，好在是白天，里面有光，便用不着烛灯。
　　这里似是地窖，周围堆满了杂物，零零散散有几瓶倒地的酒，整个地窖都是酒香气。
　　苏潆顺着那条直行的路一直走，待快要到尽头时，她突然看见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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