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谢兰渚一案
谢兰渚等人妄议朝政一案最终审定,其身边一众友人皆受牵连,惩处轻重,全依其家世背景而定,堪称一场官场势力分布的绝妙算计。
杜恒,崇文院司业之子,因其父身居清要之位,身份敏感,惩处亦带几分体面。
杜恒自身功名被革,罚闭门思过一年,由崇文院暗中监管。其父亦受教子无方之累,罚俸半年,留职察看。杜家权势未曾动摇,只是不得不暂敛锋芒,蛰伏待时。
赵举人等这些无显赫背景的普通文人,惩处最为严酷。
前途尽毁,功名一概革去,永不录用,并杖责三十,即刻逐出京城,遣返原籍,交由地方官严加看管。此举意在杀鸡儆猴,彻底断绝这些寒门士子的政治生命。
李砚等有微末官职或浅薄背景者,革去官职,明旨永不叙用,另加杖责十板。虽失却前程,但人身未受过多拘束,仍可留在京中,成为一介白身。
而身为主犯的谢兰渚,最终的判决是永不录用,并当庭杖责二十。
这已是其父谢忱暗中竭力周转、褚文渊权衡利弊后,所能争取到的、看似严厉实则留有余地的结果。
至少,保住了性命,也未流放千里。
刑部衙门前的空场上,气氛肃静,一场公开的杖刑,即将在此执行。
谢忱身着官袍,站在一众官员之中,面色沉重,唯有一双垂在袖中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翻涌。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即将受刑的儿子身上。
谢兰渚被两名差役押了上来,他穿着囚衣,发髻微散,面容清减了许多,带着羁押留下的憔悴。
但令人略感意外的是,他身上并无太多受过私刑虐待的痕迹,衣衫也算整洁。
他脊背挺直,眼神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近乎认命的平静悲凉。
那是一种属于读书人的、未曾被彻底磨灭的风骨。
主审官褚文渊端坐在上方的官椅上。
他是一位略胖的老人,面容看似寻常,甚至带着点慈眉善目,但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看似平静无波,却能将所有利害得失看得分明。
此刻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仿佛眼前不是一场关乎一个年轻人前途和尊严的刑罚,而是一项需要按流程办理的公务。
他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指节微曲,无声计算着时间。
周师爷一如往常,恭敬地侍立在褚文渊身侧半步之后。
他半低着头,眼神低垂,让人看不清情绪,全然一副唯命是从、随时听候差遣的模样。
差役得令,将谢兰渚按倒在冰冷的刑凳上。粗糙的木料硌着他的脸颊,这一刻,他维持至今的镇定荡然无存,前所未有的屈辱瞬间吞没了他。
他闭上眼睛。
“打!” 令签掷地有声。
“一!”
沉重的板子带着风声,狠狠砸落。
剧痛瞬间炸开,谢兰渚的身体猛地绷紧,牙关死死咬住,将痛哼压回喉中,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他想起了与杜恒、赵举人他们在书斋中纵论古今、挥斥方遒的夜晚,那时以为胸中自有浩然气,可抵挡世间一切不公……
板子一下接一下,精准地击打在同一个部位,皮肉发出沉闷的响声。
疼痛灼痛,灼烧着他的神经和尊严,他再也无法抑制地从齿缝间漏出痛苦的吸气声。
周围的人群鸦雀无声,只有板子落在□□上的声响,以及计数吏冰冷无情的报数声。
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有冷漠,有好奇,有怜悯,也有快意,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破碎器物。
他想起了妹妹菱歌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起父亲那记响亮的耳光和痛心疾首的斥骂……“逆子”“累及家门”……原来,他追求的道,在真正的权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反而成了刺向亲人的利刃……
谢忱站在人群中,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他看着儿子身体因剧痛而痉挛,看着那苍白的脸上汗水与屈辱的泪水混合而下,每一板都如同打在他的心上。
但他不能动,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绪,只能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这是他对儿子最后的一层保护,用彻底的认罪姿态,换来刑罚的尽快结束。
褚文渊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甚至微微侧头,对周师爷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在安排接下来的公务。
于他而言,这场杖刑只是一个必要的形式,一个做给各方看的交代,谢兰渚的痛苦与否,并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他关心的是此事能否就此了结,不再掀起波澜。
周师爷闻言,轻轻点头,目光快速扫过行刑现场,确保一切符合规程,随即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姿态。
“十八!”
“十九!”
谢兰渚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疼痛似乎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虚无。
他坚守的信念、引以为傲的风骨、对家国的热忱,在这公开的羞辱和□□的酷刑中,被一板一板打碎了。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他的坚持,换来了什么?朋友的离散,家族的蒙羞,自身的毁灭。
“二十!”
最后一声报数落下,行刑终于结束。
差役松开手,谢兰渚浑身脱力,从刑凳上跌落下来,瘫软在地。
衣衫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狼狈不堪,他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
有人上来将他搀扶起来,却被一道身影推开。
谢忱再顾不得什么礼仪规制,什么朝臣体面,他踉跄着冲上前去,扑跪在儿子身边,颤抖的双手想要触碰,却又怕加剧他的痛苦,只能虚虚地环住。
现在刑罚已经结束,他可以接回他的儿子了。
“兰渚……兰渚?”谢忱声音嘶哑,带着惶恐。
谢兰渚被父亲半扶半抱着,勉强支撑着,双腿却无法站立。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周围的人群,扫过面无表情的褚文渊,最后望向悲痛欲绝的父亲……
然后,那目光失去了最后一点神采。
那里面曾经有过的沉静、悲凉,甚至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空白,一片死寂。
这二十杖落下,仿佛将他内里某种重要的东西也一并打散。
“兰渚?看看爹,是爹啊!”谢忱看到这一幕,神情不禁恐慌起来。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深深的恐惧,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脸颊,试图唤回那消散的神采。
可那双眼睛依旧空茫地望着前方,没有任何焦点,也没有任何回应。
疼痛不止于皮肉,更深入骨髓,将他骨子里的某种支撑着自我的信念彻底打碎,再也无法重聚。
谢忱的心,在儿子这彻底的空洞与死寂中,沉入了无底深渊。他死死攥着儿子的臂膀,一遍遍嘶声呼唤,声音从焦急到绝望,最终化为无力的哽咽。
是的,刑罚结束了。
但在一声声得不到回应的呼唤里,谢忱终于确认,他的儿子谢兰渚,或许就从这一刻起,真的“死”去了。
而褚文渊早在谢忱冲上前时便已缓缓起身,宣布退堂,周师爷紧随其后,对身后的悲恸恍若未闻。
一场用来平息风波、维护秩序的表演,至此落幕。只留下一个身心俱碎的青年,和一个在无声中泣血的家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