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计划

　　第十六章 真相与梦魇

　　时光荏苒，距离那场席卷一切的毁灭性风暴，已经过去了一年。表面上，念念的生活沿着既定的轨道平稳运行。她与张明轩的婚姻，在世人眼中依旧是美满的象征。她努力扮演着贤惠妻子的角色，试图将那段黑暗的过往深深埋葬，用眼前的繁华与正常来麻痹自己。然而，内心深处，总有一块冰冷的、无法融化的区域，时不时地渗出寒意，提醒她那段无法真正抹去的过去。

　　为了庆祝结婚纪念日，她和张明轩利用年假，去一座以历史和人文著称的古城旅行。行程中，他们参观了当地的革命历史博物馆。博物馆庄严肃穆，陈列着大量珍贵的史料和文物，无声地诉说着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张明轩对历史颇有兴趣，看得仔细，而念念起初只是心不在焉地跟着，直到他们走到一个关于隐蔽战线斗争的专题展厅。

　　展厅的光线刻意调得偏暗，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玻璃展柜里，静静地躺着一些泛黄的照片、密写药水、微型相机、还有那些英雄们留下的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张明轩在一处展柜前停下，俯身仔细阅读着上面的文字，轻声感叹：“这些无名英雄，真是可敬可叹，为了信仰和理想，牺牲了太多。”

　　念念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起初并未在意。这些名字和面孔对她来说，遥远而陌生。然而，就在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即将掠过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展柜时，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呼吸骤然停止。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展柜里那张小小的、已经有些模糊褪色的黑白半身照上。

　　照片上的男子非常年轻，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旧式的中山装，眉目清秀，眼神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坚毅和沉着，虽然带着时代的痕迹，与今生有性别和年龄的差异，但那眉宇间的神韵，那嘴角微妙的弧度，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处熟悉的感觉……

　　这张脸……这张脸！

　　虽然隔着近一个世纪的时光，虽然照片模糊，虽然与今生的容颜有着性别和岁月的差异，但那眉骨的弧度，那鼻梁的线条，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处透出的、独一无二的神韵……

　　像！太像了！像得让她灵魂战栗！

　　念念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踉跄着扑到展柜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玻璃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顾不得仪态，将脸几乎贴在玻璃上，贪婪而恐惧地阅读着照片下方的简介文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她的神经上：

　　【李子明（1916-1950）】

　　【简介：潜伏于敌营内部的情报人员，代号“启明”。1949年奉命潜伏台湾，提供了大量关键情报。1950年，因叛徒出卖，情报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不幸被捕。在狱中遭受敌人残酷刑讯，坚贞不屈，英勇就义，年仅34岁。】

　　短短几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李子明！

　　真的是他！不是抛弃，不是贪恋富贵！是潜伏，是牺牲，是英勇就义！

　　那个她恨了两辈子、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了的“负心人”，原来从未负她！他的不告而别，是为了更伟大的使命；他的“消失”，是因为早已惨死在黑暗的牢狱之中！而她，王雨然，却因为无知和偏执的恨意，在下一世，对他转世而成的、全然无辜的李卫宁，进行了那样一场惨无人道的、长达二十年的疯狂报复！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念念喃喃自语，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冰冷刺骨。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摧毁了她多年来用以自我欺骗的所有壁垒。她对自己过去那些残忍无情的所作所为感到前所未有的战栗！她对自己毫无底线、癫狂疯狂的报复计划感到毛骨悚然！她竟然……竟然在没有去追寻一丝一毫真相的情况下，就被仇恨彻底蒙蔽了双眼和心智，像个恶魔一样，为所欲为地玩弄、践踏、最终摧毁了那个曾经为了信仰和更多人幸福而自我牺牲的人！

　　“念念！你怎么了？！”张明轩察觉到她的异常，连忙扶住她。只见念念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空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下倒去。

　　“子明……李子明……卫宁……李卫宁……”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巨大的悔恨和愧疚像硫酸一样腐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终于明白，李卫宁最后那句听不懂的“你应得的”和“曾经你也这样抛弃过我”是什么意思！那不是李卫宁的话，那是她王雨然前世刻骨铭心的控诉，在那一刻借由李卫宁之口说了出来！而她自己，却用最恶毒的方式，回应了这份跨越生与死的牺牲！

　　“我……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眼前一黑，彻底晕厥在张明轩的怀里。

　　接下来的日子，对念念而言，是一场醒着的噩梦。从博物馆回去后，她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反复喊着“李子明”和“李卫宁”的名字，喊着“我错了”。张明轩起初以为是劳累过度加上受了惊吓，悉心照料。但当她病情稍有好转，精神稍微稳定后，面对张明轩关切又疑惑的询问，念念知道，她无法再隐瞒了。那沉重的真相和滔天的罪恶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选择了向张明轩和闻讯赶来的父母坦白。她泣不成声地、毫无保留地讲述了那个荒诞离奇却又真实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前世”——她作为王雨然，与李子明的相爱与等待，因误解而生的滔天恨意；讲述了她如何带着这记忆重生，如何从童年起就开始处心积虑地接近、引诱、控制转世为李卫宁的李子明；如何导演了那场甜蜜与背叛交织的婚礼；如何用苦肉计和谎言最终逼得李卫宁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远走他乡……她坦白了所有肮脏的、不堪的细节，承认李卫宁是完全无辜的，是被她陷害、污蔑、一步步逼到绝境的受害者，而她自己的行为，是恩将仇报，是令人发指的罪恶。

　　徐佳和王建听完，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孩子，看到了她体内那个完全陌生的、黑暗而扭曲的灵魂。徐佳回想起当初自己是如何坚信是李卫宁诱骗了念念，是如何指着李卫宁的鼻子破口大骂，将一切罪责推到她身上，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羞愧、悔恨、难以置信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晕厥。王建则是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而张明轩，则是在极度的震惊之后，涌起了被深深欺骗和背叛的愤怒！他无法接受，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竟然有着如此黑暗、扭曲的内心，竟然能对另一个无辜的人做出如此残忍可怕的事情！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和阴谋之上！

　　“离婚。”张明轩在极度的愤怒和失望中，冰冷地提出了这两个字。他没有丝毫犹豫，他无法再面对这样一个心思深沉、手段狠毒的妻子。

　　念念看着丈夫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并没有哀求，她平静地接受了。她知道，这是她应得的惩罚之一。她签下了离婚协议，财产方面几乎净身出户，只求速速了断。

　　离婚后，深深的愧疚感驱使着念念和她的父母，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寻找李卫宁的旅程。他他们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人脉关系，在现实生活中四处奔波打听，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不眠不休地搜索任何可能与李卫宁相关的蛛丝马迹。他们去了李卫宁老家，去了她可能投奔的同学、远亲所在的城市，但都一无所获。李卫宁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沙漠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明白，李卫宁是故意在躲藏。一年前那场毁灭性的打击，已经让她变成了惊弓之鸟，她对念念一家人，特别是对念念本人，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不信任。她害怕自己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哪怕在别人眼中只是卑微平静的生活，会再次被这家人无情地摧毁。“她逃，他们追”，这场迟来的追寻，充满了绝望的意味。

　　然而，念念没有放弃。愧疚如同鞭子，日夜抽打着她的灵魂。两年后，通过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一位朋友在另一个偏远小城的书店里，似乎看到了一个很像李卫宁的女人在做店员——他们终于锁定了李卫宁的踪迹。

　　当念念和父母怀着无比复杂和忐忑的心情，找到那家藏在巷弄深处、门面狭小的旧书店时，他们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正在低头默默整理书籍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李卫宁，但是她憔悴了，也瘦了太多。

　　曾经的神采飞扬早已被一种小心翼翼的警觉所取代。她的穿着朴素得近乎寒酸，眼神里带着一种长期缺乏安全感的人特有的警惕和疏离。当她抬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念念一家人时，那一瞬间，她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手里的书“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像一只被猎人堵在洞穴里的兔子，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门逃。

　　“卫宁！别怕！我们不是来伤害你的！”徐佳哭着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悔恨。

　　王建也赶紧跟上，老泪纵横：“卫宁，对不起……我们已经知道真相了……我们是来道歉的……”

　　李卫宁僵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任，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她看着眼前这三个曾给她带来灭顶之灾的人，大脑一片空白。

　　念念一步步走上前，在离李卫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在书店积着薄灰的地板上，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来。她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破碎：

　　“李阿姨……不，李卫宁……对不起……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陷害了你……是我处心积虑地引诱了你……是我逼走了孙朗……是我毁了你的工作你的名声你的一切……你才是受害者……你是完全无辜的……”

　　她开始忏悔，将那些肮脏的、不堪的阴谋和细节，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最后，她颤抖着，说出了那个尘封的名字和那段被鲜血染红的历史：“……因为……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前世……你是李子明……我以为你抛弃了我……我恨了你一辈子……也把这份恨带到了这一世……可我错了……大错特错……你是英雄……你为了任务牺牲了……我却……我却对你做了那么多禽兽不如的事情……我……”

　　真相如同潮水，涌向李卫宁。她听着这匪夷所思却又莫名契合她内心某些困惑的叙述，脸上的惊恐逐渐被巨大的茫然和混乱所取代。

　　那天，书店提前关了门。在狭小的后间里，念念一家人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忏悔、道歉，试图用语言弥补那早已无法弥补的伤害。李卫宁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一句原谅的话，也没有再次驱赶他们，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是的，她需要时间去消化，去理解这跨越了生死与性别的、令人战栗的因果。

　　当晚，李卫宁回到她租住的、只有几平米的小房间，身心俱疲地躺下。也许是日间受到的巨大冲击白天的巨大冲击，也许是那些关于“前世”的话语触动了潜意识深处某个沉睡的角落……她昏昏沉沉地睡去，竟然真的做了一个梦。

　　一个极其真实、极其恐怖的梦。

　　在梦里，她不再是李卫宁，而是一个年轻男子，名叫李子明。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力量，绿色的军装下是精干的身躯，手指修长却带着握枪的薄茧。周围的景象是模糊的色调，霓虹灯的光晕透过百叶窗，照在他紧张的脸上。他正在一间安全屋里快速烧毁文件，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和危险的气息。他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场景猛地切换！不再是隐秘的行动，而是冰冷的监狱！刺眼的审讯灯直射下来，灼烧着他的眼睛。他被粗粝的绳索死死绑在刑架上，手腕和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痛。周围是几个面目狰狞、身影模糊的打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汗臭。

　　“说！你的同党在哪里？！”

　　“代号‘启明’！你为谁工作？！”

　　一条蘸了粗盐的皮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在他的背上，瞬间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他咬紧牙关，尝到了自己嘴唇被咬破的血腥味。

　　不能说！死也不能说！ 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他（李子明）脑中炸响。那些同志的面容，那些等待情报的战友，还有……一个模糊却温暖的女子身影（那是他深爱却不得不不告而别的王雨然）……他必须保护他们！

　　烧红的烙铁逼近他的胸口，皮肤上能感受到那可怕的灼热。“滋滋”的声音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气味，剧烈的疼痛让他全身肌肉痉挛，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但自始至终，他没有吐露半个字。

　　“骨头挺硬啊！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行刑者狰狞的咆哮在耳边回荡。

　　更多的酷刑接踵而至……水刑带来的窒息感如同溺水，电击让神经末梢都在颤抖……他的意识在剧痛和模糊间徘徊，但那个信念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从未熄灭：守住秘密，保护组织，保护……她。

　　在意识彻底涣散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他为之奋斗、却无法亲眼看到的那个新世界……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永恒的寂静。

　　“啊——！”

　　李卫宁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剧烈地撞击着肋骨。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水下浮出来。梦里那种被捆绑的束缚感、皮鞭抽打的剧痛、烙铁灼烧的炙热、以及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和绝望……每一种感觉都如此真实、如此刻骨铭心，仿佛刚刚亲身经历过一遍！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胸口、后背，确认那里并没有伤痕，但灵魂深处传来的战栗和痛苦，却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久久无法平息。

　　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户，冷冷地照在她惨白如纸、布满惊惧的脸上。

　　那个梦……

　　那个被拷打、被折磨、直至英勇就义的年轻男子……

　　李子明……

　　那就是……念念口中的……我的……前世？

　　这不可思议的、跨越了生死与性别的因果……竟然是真的？

　　巨大的荒谬感、震撼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及灵魂的悲伤和壮烈，将她紧紧包裹。这一夜，注定了无眠。真相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揭晓，而漫长而艰辛的救赎之路，才刚刚开始，就已背负上了更为沉重和复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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