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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寒风卷着梅香,掠过他苍白的面颊,带来刺骨的清醒。
良久,苏夜才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荒凉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叹服。
“知微……”他抬起眼,望向沈知微,那双总是沉郁的凤眼里,此刻竟泛起一点旧日时光的暖意,“你还是这样……看事情总是那么厉害,那么果决。若你是男子,这天下……怕是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你。”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用此的口吻对她说话。没有讽刺,没有冰冷,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对故人本性的确认与感慨。
沈知微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后面的话。
苏夜脸上的那点暖意转瞬即逝,重新被更深的晦暗笼罩。他移开目光,望向那株开得最盛的白梅,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
“可是知微……我们回不去了。”
“有些过往,不是说了,就能了结的。有些烙印,”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看不见的灼痕,“是刻在骨头里,流在血液里的。不是我想摆脱,就能摆脱得了的。”
沈知微沉默着,没有打断他。
“你问我恨不恨他……”苏夜顿了顿,唇边泛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我连自己都恨,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他?恨他太干净?恨他太执着?还是恨他……偏偏是我黑暗人生里,唯一看得见,却够不着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沈知微,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疲惫:
“知微,你问我到底怎么想……好,我告诉你。”
“我不是不想离开黑暗,不是不想抓住他递过来的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可是……我和容渊牵扯太深了。深到……我几乎已经成了他影子的一部分。”
“你知道他掌控着多少权贵的秘密?你知道他手里握着多少条人命?你知道那批消失的漕粮,最终流向了哪里,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动荡?”苏夜的眼神变得锐利,“这些,我都知道,甚至……很多是由我经手。”
“我身上沾满了洗不净的污秽和罪孽。容渊他不会放过我的,就算他此刻重伤未愈,他的势力也不会允许我这样一个知晓太多秘密的人,脱离掌控,活着。”他看着沈知微,眼中是深切的无力,“我的存在,只会给林清辞带来无尽的麻烦和杀身之祸。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前途、名声……都可能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我真跟着他走……”苏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又该如何自处?日日面对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睛,提醒着我自己的不堪?还是让他看着我……可能某一天,又被绳索拖拽回去,再次变得面目全非?”
“知微,我不是在矫情,也不是在试探。”他最终说道,语气平静,“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和他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八年的时光,而是一片我亲手……或者说,被迫亲手参与的,无法逾越的深渊。”
阳光透过梅枝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一如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苏夜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看着他身上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却又被强行扭曲的骄傲如何在现实的残酷下寸寸碎裂。
她明白了。
苏夜并非不爱,并非不渴望光明。
而是他背负的太过沉重,沉重到他不敢轻易去触碰那份美好,怕玷污了它,更怕……最终连那点美好也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顾虑,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现实。
梅林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风过枝头的呜咽。
任何轻飘飘的安慰在此刻都是苍白的。她需要做的,不是告诉苏夜“一切都会好起来”,而是和他一起,找到那条可能存在于荆棘深处的、渺茫的生路。
她想起林清辞那强装镇定下的忐忑,想起他撤去守卫时眼底的不安,想起他每每望向苏夜时,那混合着愧疚与深沉痛楚的眼神。
良久,沈知微才缓缓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苏夜,那你现在……要离开吗?”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如果你真的觉得留下是痛苦,是绝望……如果你想离开,我会去说服清辞,让他……放你走。”
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后的选择,也是她作为朋友,能为他争取的,最后的自由。
然而,苏夜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近乎悲凉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解脱,只有沉甸甸的无奈。
“走不了了,知微。”他轻声说,目光越过梅枝,望向别院书房的方向,那里,林清辞大概正在不安地等待着这场谈话的结果。
“什么?”沈知微一怔。
苏夜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洞悉:“我是故意留下来的。”
沈知微瞳孔微缩。
苏夜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计划,“林清辞如今是代漕运总督,又深得朝廷某些人的看重,他查案的手,已经快要碰到那根最危险的线了。”
“我若在这个时候离开,无论是回到容渊身边,还是彻底消失,都会立刻引来容渊势力的报复和灭口。他们不会允许知道太多的我活着,更不会允许……可能与我有牵连的林清辞,继续查下去。”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我留下来,对容渊那边而言,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我还在他们的视线和控制范围内,反而不会轻易对林清辞下死手。我,成了牵制他们行动的一道……人质,或者说,缓冲。”
沈知微彻底明白了!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原来苏夜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和价值,他选择留下,不仅仅是因为林清辞的强留,更是为林清辞争取时间!
沈知微的声音有些发干:“清辞他……知道吗?”
苏夜闻言,带着某种默契的弧度。
“他那么聪明的人,心里……怎么会不清楚?”
“他从一开始,或许就隐约猜到了。所以他配合着我,将我‘囚禁’在这里,对外营造出一种他已被我迷惑、沉溺私情的假象。这既能麻痹容渊那边,也能让朝廷某些可能关注此事的人,降低对他的戒心。”
苏夜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我们都在演一场戏,一场给暗处敌人看的戏。他演他的情深不悔;我演我的身不由己……只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这场戏,演着演着,有些东西……就分不清真假了。”
梅林之中,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沈知微看着苏夜,她终于明白了这两人之间那诡异而脆弱的平衡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爱恨纠葛,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契与算计!
一个明知是局,却甘愿入局,以自身为饵,行保护之实。
一个看破算计,却顺势而为,筑温柔牢笼,藏雷霆手段。
他们都太聪明,也太了解对方,以至于将这残酷的真相,包裹在情感的外衣下,谁也不去点破。
“值得吗,苏夜?”沈知微最终,只能问出这句话。
苏夜望着那株在寒风中傲然绽放的白梅,许久,才轻声道:
“这世间的事,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而林清辞,站在墙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望着梅林的方向,眼神深邃如海。
他大概知道苏夜和知微在谈什么。
苏夜那句“只有愿不愿意”在梅林间缓缓消散,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被冰雪与梅影勾勒出的、单薄却挺直的侧影,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梅香的空气,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行吧。”她打破了沉重的寂静,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决,“你们俩这互相算计、又互相替对方挡刀的情况,我大致是知道了。”
苏夜微微一怔,看向她。
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带着力量的弧度:“剪不断,理还乱。既然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陷在这局里出不来,那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
她向前一步,目光扫过苏夜,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那个同样备受煎熬的人。
“我会帮你们了却这件事。”沈知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立誓,“彻底了却与容渊的牵扯,扫清前路的障碍。”
苏夜瞳孔微缩,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知微,你要干什么?”
他了解沈知微,她从不妄言,一旦说出,必有依仗,也必会做到。但这件事情牵扯太深,连林清辞如今的位置都感到棘手,她一个商贾之女,又能如何?
沈知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苏夜,你跟在容渊身边多年,可知当朝摄政王,谢兰台?”
“谢兰台?”苏夜眉头骤然紧锁,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那是真正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是站在权力顶峰寥寥数人之一!容渊的势力虽盘根错节,暗中经营,但若论明面上的权势滔天,与这位摄政王相比,仍是云泥之别!更重要的是,他隐约知道,容渊背后的一些势力,与这位摄政王似乎并非一路,甚至可能有所龃龉。
“他……”苏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自然是知道的。你提他作甚?”
沈知微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有追忆,有一丝冷嘲,最终化为纯粹的冷静:“他欠我一个大人情。一个他无法拒绝,必须偿还的人情。”
她看着苏夜骤然震惊的表情,缓缓说道:“我会让他,介入此事。”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苏夜耳边炸响!
让摄政王谢兰台介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即将面对的,不再仅仅是容渊隐藏在暗处的势力,而是可能直接引爆朝堂最顶层的权力斗争!这无疑是火中取栗,风险巨大,但一旦成功,收益也将是颠覆性的——或许真的能一举将容渊及其背后的保护伞连根拔起!
“你……你怎么会……”苏夜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沈知微怎么会和那位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有如此深的牵扯?一个“大人情”?那是什么?
沈知微却无意解释细节,只是淡淡道:“有些过往,不提也罢。你只需知道,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最快、也可能是最有效的破局之法。”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苏夜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嘱托的意味:“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们都能想清楚……”
她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等到所有外部的阻碍都被清除,你们之间,剥开那些算计、愧疚和不得已之后……”
“你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将这个问题,如同最后的考题,抛给了深陷局中的两人。
说完,沈知微转身,白色的狐裘在雪地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径直离开了梅林。
留下苏夜一人,独自站在寒梅之下。
摄政王谢兰台……彻底了断……
一个个重磅消息冲击着他的神经。他原本以为自己和林清辞已经是在黑暗中摸索,在悬崖边行走,却没想到,沈知微竟要直接将这潭水搅到九天之上!
前路,似乎因为沈知微的介入,陡然变得更加……凶险莫测。
苏夜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再次悄然飘落,冰凉地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想,他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沈知微那句“让摄政王谢兰台介入”不仅炸响在苏夜耳边,也清晰地传入了悄然站在梅林外回廊阴影下的林清辞耳中。
他本是心中忐忑,难以平静,想来附近走走,却不料听到了这样一番的对话。
当听到沈知微竟要动用与谢兰台的关系时,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从阴影中快步走出,脸上是震惊与……一丝被刺痛的神色。
“知微!”林清辞的声音带着急促不解,他走到沈知微面前,目光紧紧锁住她,“你……你不是因为不想再与谢兰台有任何牵扯,才……才与我在一起的吗?”
这是他心中一直知晓,却从未挑明的事实。
知微与他的婚姻,固然有相互扶持、各取所需的原因,但其中未必没有借此彻底斩断与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之间过往的意图。那是她心底的一道旧疤,一处不愿再触碰的禁地。
可现在,她竟然要主动去揭开这道疤,去动用她一直试图回避的人?
沈知微对于林清辞的出现并不意外,知道他定然无法安心等待。她迎上他质问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半分闪躲。
“是,我曾经是那么想的。”沈知微坦然承认,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我以为避开,就能当做一切从未发生。以为选择一条看似安稳的路,就能护住我想护住的人,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她的目光扫过林清辞,又落在缓缓从梅林中走出的苏夜身上,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可是清辞,你看看我们三个现在。”她的语气带着深刻的疲惫与清醒,“你困在对苏夜的愧疚和执念里,用自以为是的保护筑起牢笼;苏夜困在过去的阴影和对未来的绝望里,看不到出路;而我……困在对你们两人的担忧和这无力打破僵局的身份里。”
“我们互相牵扯,互相束缚,画地为牢。”
沈知微的声音渐渐坚定起来,“如果没有人去打破这个僵局,我们三个人,永远都会这样困下去,在猜忌、算计、无奈和痛苦中消耗彼此,直到……灯枯油尽,或者被外来的危险彻底吞噬。”
她看向林清辞,眼神决绝:“所以,我改主意了。”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谢兰台也好,过去的牵扯也罢,那是我应该去面对的事情。不能因为它艰难,因为它可能带来未知的风险,我就永远躲在‘沈家小姐’或‘林探花未婚妻’的身份后面。”
“我也应该……去面对我该面对的事情了。”沈知微挺直了脊背,那纤细的身影在雪地中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用我自己的方式,劈开一条路。”
林清辞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熟悉的清醒理智下,涌动着的破釜沉舟的勇气。他发现,自己一直以为需要被保护、的未婚妻,骨子里藏着比他想象中更果决的灵魂。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执念中,却忽略了,沈知微也同样背负着她的过往和挣扎。
苏夜站在不远处,沉默地听着。
沈知微的话不仅是在对林清辞说,也是在点他。他们都被各自的枷锁困住了,而沈知微,选择亲手砸碎自己的枷锁,去换取所有人挣脱的可能。
林清辞看着沈知微,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值得吗?为了我们……”
“不是为了你们,”沈知微打断他,纠正道,她的目光扫过他和苏夜,“是为了‘我们’。我们三个人的困局,需要一个人先走出去。而恰好,我有……走出去的勇气。”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一丝柔和:“清辞,苏夜,等这件事了,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吧。想一想,没有这些外部的枷锁和迫不得已之后,我们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说完,她不再看两人复杂的表情,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梅林边,只剩下林清辞与苏夜。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着,雪花无声飘落,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
林清辞看着苏夜,苏夜也看着他。
这一次,目光中少了许多之前的试探、伪装,多了几分同样沉重的、被沈知微一席话剖开真相后的茫然与……一丝隐约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
沈知微为他们按下了一个暂停键,也强行撕开了那层包裹着残酷真相的温情面纱。
前路未卜,风暴将至。
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清晰地认识到——
打破这困住三人的牢笼,需要所有人的力量,以及……直面各自内心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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