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离开清虚观，坐上回城的马车，车厢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纪慈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眉头紧锁，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今日的发现，无疑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大的阴影。
　　师飞霜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心中亦是复杂难言。她原本只是想查明玄灵真是否祸国，却无意中掀开了宫廷斗争的一角，还将纪慈卷了进来，让他直面家族与忠诚的矛盾。
　　“纪公子，”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或许……皇后娘娘此举，并非出于私心，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譬如，是为了平衡朝局，或者……应对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威胁？”她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宽慰他，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纪慈缓缓睁开眼，看向师飞霜，眼中充满了疲惫与迷茫：“但愿如此……可是，借助方士之力，蛊惑君心……这绝非正道。”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师小姐，今日之事，关乎宫闱秘辛，干系重大，还请……”
　　“纪公子放心，”师飞霜立刻接口，神色郑重，“飞霜深知利害，今日所见所闻，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纪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多谢。”他顿了顿，又道，“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在没有确凿证据和弄清原委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师飞霜点头称是。她知道，调查玄灵真这件事，因为皇后的牵涉，已经变得无比复杂和危险。而她和纪慈之间的关系，也因共同守护这个惊人的秘密，而无形中变得更加紧密，甚至带上了一丝同舟共济的意味。
　　马车驶入繁华的京城，外面的喧嚣与车厢内的凝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师飞霜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渴望攀升高门的世家女，她已经被动地卷入了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暗流之中。而身边这个眉头紧锁的青衫少年，是她目前唯一可以信任和依靠的盟友。
　　前路，似乎布满了更多的迷雾与荆棘。
　　从清虚观回来的路上，师飞霜与纪慈默契地没有再深谈那个惊人的发现。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心照不宣已是足够。纪慈需要时间消化和思考如何应对皇后可能牵涉其中的局面，而师飞霜则深知，此事已远超她最初“查明真相”的简单目的，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
　　马车先将师飞霜送回师府。下车前，纪慈看着她，目光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的叮嘱：“万事小心。”
　　师飞霜微微颔首：“纪公子亦是。”便扶着青黛的手，转身进了府门。
　　回到枕霞阁，屏退左右，师飞霜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日渐繁盛的海棠，心绪难平。清虚观的森严守卫、司家玉牌的惊鸿一瞥、“青鸾”代号的隐约听闻……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她不愿相信却又无法忽视的可能性——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或许正是玄灵真背后最大的推手。其目的，细思极恐。是为了在陛下沉迷修道时，借玄灵真之手掌控朝政？还是为五皇子严昭的未来铺路？无论哪种，都意味着宫廷深处的波澜已然涌起。
　　而她，师飞霜，一个刚刚回京、根基未稳的臣子之女，竟阴差阳错地窥见了这冰山一角。是福是祸？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但奇异的是，除了压力，心底竟也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这远比后宅女眷间的勾心斗角、攀附权贵来得惊心动魄，也更能让她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正当她沉思之际，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兄长师飞英。他今日下值似乎比平日早些，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兄长。”师飞霜起身相迎。
　　师飞英摆摆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目光沉静地打量了妹妹片刻，才缓缓开口：“霜儿，你近来……似乎与礼国公府的纪二公子往来颇为频繁？”
　　师飞霜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兄长何出此言？不过是因前次东山之事，纪公子登门道谢，以及……偶尔在书肆或兄长处遇到过一两次，交谈几句罢了。谈不上频繁往来。”她刻意将关系定义为正常的、有兄长在场的社交。
　　师飞英端起青黛奉上的茶，抿了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霜儿，你是聪明人，当知兄长并非要干涉你结交朋友。纪慈兄人品端方，才学出众，为兄亦欣赏他。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师飞霜，“京城不是江南，水深浪急。有些事，有些人，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尤其是牵扯到纪家这样的勋贵之门，更与宫中关系千丝万缕。”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为兄在大理寺，虽职位不高，却也听闻了些风声。玄灵真一事，背后牵扯极大，水深不可测。你一个闺阁女子，切莫因一时好奇或……或其他心思，卷入这些朝堂纷争、宫廷秘辛之中。那绝非你能承受的。”
　　师飞霜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兄长果然察觉到了什么。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细节，但显然从她和纪慈近期的接触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这番警告，既是出于兄长的爱护，也是基于他对京城险恶环境的认知。
　　若是以前，师飞霜或许会乖巧应下，继续扮演她温顺识大体的妹妹角色。但经历了这么多，她的心态早已不同往日。她不再甘心只做被保护、被安排的那一个。
　　她抬起眼，直视着师飞英，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在兄长面前流露出清晰可见的倔强与反驳：“兄长爱护之心，妹妹明白。但兄长何以断定，女子便只能安居后宅，对窗外之事不闻不问？朝堂纷争，宫廷秘辛，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子，便连知晓、甚至分辨是非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师飞英没料到妹妹会如此直接地反驳，愣了一下，眉头蹙起：“霜儿，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些事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你可知有多少人……”
　　“兄长！”师飞霜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妹妹知道凶险。但正因凶险，才更需要有人去洞察，去明辨！难道就因为凶险，便人人都该装聋作哑，任由宵小之辈祸乱朝纲，蒙蔽圣听吗？”她想起玄灵真可能带来的危害，想起纪慈得知皇后牵涉时的痛苦，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兄长在大理寺，缉凶查案，为民请命，是职责所在。那妹妹我，读圣贤书，明是非理，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却因一句‘闺阁女子’便袖手旁观吗？”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师飞英，肩膀微微颤抖：“是，我是女子。但女子也有眼睛，有耳朵，有心！也能看出那玄灵真的法术蹊跷，也能察觉京中暗流涌动！兄长，你可知道，若人人皆因畏惧而退缩，这世间正气何存？”
　　这一连串的质问，让师飞英哑口无言。他看着妹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自幼被家人认为性情清冷、需要保护的妹妹，内心竟藏着如此锐利的光芒和不容小觑的志气。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呵护的小女孩了。
　　良久，师飞英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霜儿，你说得……不无道理。是为兄小看你了。”他走到妹妹身边，与她并肩望着窗外，“只是，正因为你有此志气，有此能力，为兄才更担心。这条路太难走了。你要答应为兄，无论如何，保全自身为上。若有任何难处，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为兄，莫要独自涉险。”
　　师飞霜转过身，看到兄长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一软，点了点头：“兄长放心，妹妹并非鲁莽之人。我知道分寸。”
　　师飞英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枕霞阁。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师飞霜知道，她与兄长的这次交锋，是一个标志。从今往后，她不能再完全依赖家族的庇护，她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甚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参与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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