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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西尔维娅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阿斯塔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倚在阳台的一角,抽着一支细雪茄,烟草味弥漫到了走廊上。
“小姐。”阿斯塔规矩地行礼。西尔维娅瞥了她一眼,抬手示意她过来。
“我——我确实不该抽你的脸。”西尔维娅斜睨着她,仍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不过阿斯塔知道这已经是她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了。“不过你的失职确实该罚。”她生硬地补充道,“去找管家拿钱,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下周再去巡猎,一定要保证没有人受伤,然后把鹿给我完完整整赶到面前。”
我要怎么在保护你们所有人的同时再把鹿赶过来?阿斯塔腹诽,脸上却摆出讨好的笑。“您真是宽容。”
西尔维娅没有搭腔。她深吸了一口雪茄,将烟雾吐到空中。大约三分钟后,雪茄燃尽,她又从雕花镀银烟盒里拿出一支。她瞥了阿斯塔一眼,阿斯塔立刻擦亮火柴,用手拢着,小心翼翼地送到雪茄上。
西尔维娅又吸了几口烟,神色缓和了些。“你还有什么事?”她问。
“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一群外乡人吵吵嚷嚷。”阿斯塔试探着问,“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西尔维娅皱起眉头:“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纠缠不休,您又愁眉不展,我斗胆猜测是因为他们。”阿斯塔谦卑地低下头,“我想做些什么为您排忧解难,为我的失职赔罪。”
“呵,你有什么能耐排帮我忧解难了?”西尔维娅冷笑一声,扭过头去。然而吸了几口烟后,她还是开口了:“他们很吵,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那小姐您是因为……”
“经常有人带着礼物来父亲的宅邸。商人,官员,律师,狱警,普通职员,街头小贩。父亲会迎接一些人,也会掏空一些人的口袋。”说着,西尔维娅停顿了一会儿,吸了几口烟,才继续说下去,“我不喜欢他们。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象。可他们都习以为常,外面的人都习以为常,甚至没有多少人驻足围观,而我对此无法置喙半句。我每年都去巡猎,行使神赋予的权能——打些愚蠢的兔子和鹿!除此之外,我又有多少权能呢?那些权能,不是神赋予的,但该死的,那么多人在使用它们,而且很显然它们比兔子管用得多!”
阿斯塔抬眼看向她,没有出声追问,等她自己说下去。
“我可能很快就嫁人了——我不知道——但父亲一直说个不停。”西尔维娅猛吸一口烟,愤怒比烟气更快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我要在浪子、老头、蠢货、小屁孩和木头桩子之间选择丈夫,就算能拖过这一批,下一批也不一定有什么好货色!妈的,他们还敢跟我絮絮叨叨!我不够温顺、不够娇柔、胸不够大、腰不够细、脸不够漂亮!他们也不撒泡尿照照,我真觉得他们爹妈都是瞎子,不然怎么没把他们丢进寒海溺死!”
阿斯塔没有说话。西尔维娅只是需要发泄,需要一个人永远沉默温顺地听她抱怨,无论她骂了谁、骂得多难听,都要面不改色且守口如瓶。
“你,”西尔维娅突然转过头,死死盯着她,“你说,这该死的权能到底管些什么用?我骑马、训狗、舞刀弄木仓,我以为我比那些晒晒太阳都能晕倒的小姐更强大,最后却仍然只能跟她们落得一样的结果吗?她们还在背后笑我呢,瞧我的脸晒黑了,我的手磨皱了,我的衣服被血和火药弄臭了,我不讨人喜欢了!她们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小姐,如果您问教义,我会说仲夏巡猎是彰显神之恩宠的方式,行使权能能证明您灵魂高洁。”阿斯塔顿了一下,抬眼观察西尔维娅的神色,见她没有打断的意思,于是继续道,“但仪式不仅给神看,还给其他人看。您大费周章训练马匹、组建队伍,而不是跟她们一样自省或诵经,为的就是显示您的虔诚和力量。抛去信仰的光辉,俗世不过与人、身份或阶层相关,而人的所为不外乎是影响它们的工具。就此而言,仲夏巡猎不过是其中之一,而那些小姐使用不同的工具。不同的工具用于不同的事,没有哪种工具是最管用的。”
“呵,你倒是大胆。”西尔维娅轻笑一声,饶有兴趣地端详着阿斯塔,“你一个靠仲夏巡猎吃饭的人,还跟我说这些?说吧,你从谁那里听来的这些?”
“一个无神论者,我的小姐。”
“当然是无神论者了。我看不仅是无神论者,还是个学究呢。”
“说不定呢,反正我对他的话一知半解——如果我能听得懂,他肯定就不是学究啦。”
西尔维娅被阿斯塔这番自嘲的说辞逗笑了。她笑得很大声,雪茄在她指间一抖一抖。
“那位学究是何许人也?”西尔维娅笑够了,出言问道,“或许我该跟他聊聊,学些能让老爹哑口无言的话来。”
“他是位异乡人,小姐。来自扎比奇卡。”
“哦,在这等我呢。”西尔维娅的笑意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玩味的神色,“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姐您。”阿斯塔露出些羞愧的表情,“他今天早上被逮了,听说还挨了好一顿揍。他——他是个聪明人,但胳膊比我还细,干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这一定有什么误会,那些异乡人长得不都一样嘛,认错了也说不准……”
“你倒跟他熟。”西尔维娅没有回答,反而打趣道,“难不成这位小学究是你的相好?我明年还能见到你么,或者你早就跟他坐船跑掉啦?”
“您可别取笑我了!”阿斯塔撇下眉毛,作出一副窘迫委屈的模样,“我当然不会走!您知道的,像我这样的姑娘,需要的不是什么学究,而是一个健壮的北地男人,生一堆吵吵闹闹的孩子,然后干活把他们养大。”
“哼,无聊。”西尔维娅翻了个白眼,“你该坐船跑的。这世界很大,把自己后半生交给一个粗俗的男人,钉死在这该死的莱锡,有什么好的。”
阿斯塔没有回应。她垂下眼眸,暗红色的眸子隐藏在漆黑的碎发下。
“算了,不打趣你了。”西尔维娅又抽了几口烟,雪茄已经所剩无几。“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昨天我们出发前,有人看到几个扎比奇卡人带着狗进山去了——其中还有个长相不一样的家伙,白得发亮。他们从森林里出来时,狗没了,有两个人浑身是血。很难不怀疑,是他们杀了追查的警员。”
昨天问了口供,今早就能抓上?阿斯塔心生疑惑,先不说莱锡警察出乎意料的积极,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从模糊的口供锁定嫌疑人的?
“可莱锡有不少扎比奇卡人呢。您记得吗,战争时期,有些逃兵就来这儿了。他们大多跟□□混在一起,杀个条子肯定不手软。”
“说的也是,目击者只知道是扎比奇卡人,不能确定他们是天南星号的船员。”西尔维娅沉思片刻,“可按老爹的做派,要么叫他们吐出些东西来,要么就让他们顶罪,总之是不能作罢的。”
“那也是他的做派。小姐们有不同的工具,您也有。”
“呵,我当然想。可这事——”她犹豫了一下,“这事没那么简单。就算找老爹,有些事他也不一定做的了主。叫那些人放弃吧,不过是几个船员,趁老爹没把船扣下来,赶快跑路的好。”
那就是有人授意。阿斯塔立刻得出结论。莱锡能替总警长做主的人不多,有信心把这事继续弄大的就更少了,而有那么一位尤其显赫……
莱斯彻·坎纽斯。
“小姐,帕奇德先生是莱锡总警长呀,他哪里有做不了主的事?”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人选,阿斯塔还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故意提高了声音问。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西尔维娅翻了个白眼,“你跟维罗妮卡这么多天,都没看出来谁是你真正的主人吗?蠢成这样,也只有我会雇佣你了。”
“承蒙小姐不弃,您真是我的大恩人。”阿斯塔单膝下跪,行了一礼。西尔维娅轻哼一声,转手把烟头按灭在栏杆上,迈步回到屋内。
等西尔维娅从视线中消失,阿斯塔站起身,走下了楼。她问管家要了工钱,又从后门离开。
“哎,有什么消息?”阿斯塔刚一出门,齐赛勒就抓住了她,语气急切。
“总警长不在这里,只有小姐在。”阿斯塔如实回答,“小姐说,昨天森林里死了个警员,而且有人目击到一群扎比奇卡人进入森林,又血淋淋地出来,天南星号的人难免有嫌疑……”她快速扫视四周,勾勾手指示意齐赛勒靠近,压低声音说:“你实话实说,就是佩林吧?他在一群扎比奇卡人里面太显眼了。”
齐赛勒的神情局促起来。“但他只是……”
“停,我不在乎他到底干了什么,只是来转告小姐的意思。”阿斯塔打断了他的辩解,“总警长也不在乎。他是听指示行事的,你们送礼物也没用,无论是小姐还是总警长都不会放人。”
齐赛勒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了。“那,那我们……”
“我没办法再帮忙了。”阿斯塔耸耸肩,“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名字——莱斯彻·坎纽斯。我不敢招惹他,你们别把我搬出来,到时候损人不利己。小姐给你们一个忠告,趁天南星号还没有被扣下来,赶快跑路吧。”
“可是萨玛尔和佩林……”
“我知道,大艺术家和你的朋友。”阿斯塔叹了口气,“但现在是你们不用把所有人都卷进来的最后机会。告诉你们船长,好好想想吧。”
“但是……但是一定要还有什么办法……”齐赛勒紧紧抓住阿斯塔的手腕,语气近乎恳求,“拜托,那天跟着佩林进森林的是我,不是萨玛尔……我不能就这么把他撂在监狱里!”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阿斯塔眉头紧锁,“我特么的就是个无名小卒!我连这些礼物都掏不出来!”
齐赛勒的动作顿了一下,阿斯塔趁机抽出手来。齐赛勒立刻去抓,阿斯塔一扭身,齐赛勒的手指擦过衣角。
齐赛勒挫败地收回手。“那,那我能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吗?真的是最后一件……你能把这事告诉维罗妮卡吗?”
“维罗妮卡?”阿斯塔犹豫了一下,“她躺在医院里呢,告诉她有什么用?”
“她是莱斯彻·坎纽斯的未婚妻吧?”齐赛勒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一串地址,在最后附注着“黑崖山庄”。“我知道她住在黑崖山庄。”
那次跟萨玛尔交换地址的纸条。想到他跟齐赛勒关系不错,阿斯塔毫不意外。
“所以呢?你想通过她劝说莱斯彻?”阿斯塔双臂环抱,警惕地盯着齐赛勒,“莱斯彻不会听。这是白费力气。”
“我知道她没法解决这件事,但看在她的面子上,莱斯彻至少不会太折磨他们。”说到这里,齐赛勒放轻了语气,恳求道,“拜托了,你们也不希望看到佩林和萨玛尔被折磨吧?”
这倒是真的……阿斯塔无奈叹息,莱锡监狱的坏名声人尽皆知,囚犯挨打是常事。如果维罗妮卡帮着几句话,至少能保证佩林和萨玛尔出狱的时候不会少什么零件——如果他们真的有机会出狱的话。
“那我转告她吧。”阿斯塔终于松口,“这真的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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