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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
晚自习还没结束就下起了雨,顾陈什么都没带,更不可能带伞。
没事,还有外套。
由于手还在抖,往上抬根本撑不住,顾陈只能把外套罩在头上。没事,这样还省力一点。
不用背书包就是一身轻松,顾陈扯着“雨披”穿梭在人流中,绕过形形色色的雨伞。
她循着肌肉记忆走在那条她经常走的路上。这里没什么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雨中静立,景色依旧令人心情愉快。
也许只是我的身体应激了。我的心态依然很好。
……说什么来什么。
那家琴行就这样映入眼帘。那块不带灯的牌子,那些熄了灯的窗。
现在已经很晚了,琴行早就关门了,也不会有钢琴声传出来,但顾陈想到了自己的琴。
那些被隔离的浓烈情绪汹涌而来,顾陈把它们勉强压下去,第一次恨自己过分好的视力。
明明再走一段就进小区了,但顾陈僵硬地转过身——她都能在雨声中听见身体活动的“咔咔”声,然后原路返回,绕了一个大圈才回去。
没事,就当散步了。雨中散步,还挺有情调。
顾陈回去先处理了一下几乎全湿的外套。手机里有个未接来电,上面写着“妈妈”,时间显示五分钟前。
我怎么还没把这个备注改掉?
那应该改成什么呢?
……顾陈放下手机,环顾四周、这个她的临时居住地。要在这里回这个电话也太让人难受了。
她会喘不过气。
她拿了把伞,边拨号边出门,又把它挂掉等电梯。等撑了伞走进雨里,顾陈才拨了第二通电话。
.
雨下得很大,疯了一样地砸下来、打在伞面上。
这伞东倒西歪,顾陈竭力保持它的平衡。有规律的“嘟嘟”声在耳边一下一下地响起,像某种剧情的倒计时。
她走到小区门口陈茹君才接电话,接通了也不说话。对面很安静,顾陈只听得到雨声。
她这边的雨声。
顾陈被雨围住了。
她只知道陈茹君要再婚了,连对方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那边有没有下雨。而这边的雨声太大,连电话里的背景音都听不见。
也有可能是对面太安静了。
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厚重的雨幕和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那灯光没能照多远,顾陈举着伞,站在浓稠的黑暗里。
就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淋雨。
“小陈啊,”妈妈小心翼翼地在电话那头开口,“妈妈不能来和你一起住了。”
怎么,顾昌毅告诉她了?
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她要再婚的事。告诉她这件事情瞒不下去了。
“为什么。因为你又要结婚了么。”
电话那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顾陈希望她妈能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可她没有。
她的耳边又只剩雨声。
顾陈不知道她妈什么时候挂的电话,也不记得她们俩到底还有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握紧伞柄,僵硬地站在雨里。
不知道就这样站了多久,直到旁边的便利店卡了几下又开始放歌。歌声在雨中有些失真,挺空灵的,听起来像首后摇。顾陈听到一段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念白,随后是情绪的爆发与宣泄,像一个人在黑暗潮湿的隧道里不顾一切地狂奔。
她开始不停地深呼吸,吸气,呼气;她把目光移到伞上,又移向右边,最后任它发散在雨里;她的鼻子好酸,酸得她忍不住皱眉,偏偏眼睛格外干涩。
歌里的情绪和鼓点一步步推进,到最后演变成巨大的噪音,恍若过度喧嚣之后的耳鸣。在结尾处又突然断掉、回归沉寂,仿佛宣泄过后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应该感到难过的,她想。
她把伞收起来,看到自己颤抖的手,反而笑出声来。荒谬像暴雨一样顷刻间淋湿了她,顾陈蹲下来,用抖个不停的双手抱着头在雨里狂笑。
看上去倒是跟真的哭了一样。
.
生活啊,生活。
第二天,顾陈一如既往地上学,背着书包走进电梯里。
电梯一如既往的破旧,卡了一下才缓缓下降。顾陈开始幻想它理所当然地故障,带着她一起砸向地底。那时候她会先猛地撞向电梯顶,这一撞就会让她神志不清,然后再迎接更剧烈的痛苦。
也可能被车撞。
顾陈出了电梯,无事发生。小区门口多的是汽车和电瓶车,现在很早,可能有驾驶员没睡醒,或者是顾陈没睡醒。
她只要稍微偏离点路线,或者对方在走神。
“砰”。他们就有可能撞到。
那一下的结果会是什么?
上楼梯的时候会踩空吗?这几天都休息得不好,理由很充足。她会整个人面朝下地磕在凹凸不平的楼梯上吧?不能跟地板的硬度比,她会掉几颗牙齿、断多少根骨头?
进教室的时候脚后跟撞到了椅子,顾陈不受控制地想,幸好我不是阿喀琉斯。如果我是……那我现在会不会已经重伤,或者死了?
还有头顶的电风扇。
非常经典的剧情,早在小学时就有过的幻想。如果上课的时候它突然砸下来,叶片还在飞速旋转、横扫过来,会不会完美地削掉她的头?
顾陈在课上笑出声,不过不太响。
这声笑带她回到现实。讲台上老师朝她看过来,顾陈调整表情装作无事发生,思绪又发散开去。
什么啊,这生活。
好像更没有沉浸其中的必要了。
.
下课之后她跟沈俞今一起去了洗手间,人很多,顾陈在门口等她。
走出来的时候沈俞今还在讲补课的事,讲她妈妈管得很严,对她要求很高,晚自习下课还要监督她……
有点像我曾经的生活。
“顾陈,你觉得我要不要尽力反抗一下?我这个数学补了也没用啊。啊好烦啊!”
反抗?
卫生间正对面就是镜子。转身的时候,镜子里的人突兀地映入眼帘。那个人看上去心情很好,明明长着自己的脸,但神情和姿态却让顾陈感到陌生。
“……”
……为什么我居然在笑?
这个问题顾陈到教室还没想明白。
刚坐下就听到徐嘉超突然拔高的声音,把顾陈吓了一跳:“凭什么不选裴哥啊?”
……他嗓门可真够大的。
顾陈朝那边看过去,裴清宴漫不经心地说:“优秀的人那么多,是不是我都没关系。”
只见徐嘉超夸张地往后一仰:“格局!这就是格局!”
……好有活力。
“怎么,你还打抱不平上了?”沈俞今嘲笑徐嘉超。
“那怎么了?‘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你懂吧。”徐嘉超义正言辞地反驳。
顾陈撑着头看他们打打闹闹,又低头看了一眼摊开的讲义。做题好没意思,还不如发呆呢。
裴清宴把什么东西抛到她桌上,顾陈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
是颗糖。看包装是水果味的。
顾陈慢吞吞地把它拆开。这糖看起来有点眼熟,她问:
“这是你课上经常往嘴里塞的那种糖?”
裴清宴笑了:“你每天上课都在干什么啊顾姐。偷看我?”
顾陈气笑了:“你明目张胆地吃糖,还不允许我光明正大地看了?我只动了眼睛,你还多动了手跟嘴呢。”
行,裴清宴点头。有道理。
“哎呀我妈老是叫我周日去补课,烦死了,”沈俞今独自郁闷,“本来一周就只休息一天,这下好了,一天都没得休了。”
“你补什么啊?”徐嘉超问她。
“数学。”
“唉,还是我爸好,一点都不管我。我妈比较忙,也没空管我,哈哈。”
我妈呢?顾陈想,我妈在干什么?我爸又在干什么?
顾陈又想笑了。为自己,也为这些经历。
有这种经历的人应该不多见吧?不过世界这么大,总共加起来说不定也有一大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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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像以前那样生活,不过有什么不一样了。
以前她专注的事,现在怎么都专注不了。只有打球的时候好一点。她静不下来,她不能一个人待着,她害怕面对自己。她在自己体内感受到一种无法挽回的创伤,这令她恐慌。
她不能坦然地面对自己,也做不到坦荡和真诚了。
有一次沈俞今问她一个问题,大致是她以后想做什么,但顾陈难以启齿。
有什么东西阻止她开口,不知道是茫然还是羞耻感。她脑海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答案,一个都说不出来。
“难道那是我喜欢的吗?”
“我居然想做这些事情?”
……好不容易逮到一些真正喜欢或者真正想做的事情,她又没办法说出口,好像说出来就会遭到嘲笑之类的。
绕过这些,顾陈每天就跟大家没心没肺地说说笑笑,翻来覆去地聊同样的话题,用频繁且毫无营养的对话填补生活的空隙。
顾陈知道这不对劲,可是。
可是。
这个世界实在太安静了。
她只好用笑声制造喧闹。
.
又一节自习课。
徐嘉超说了什么,大家都在笑,顾陈也跟着一起笑。
裴清宴突然站起来拉着她就往外走。他拉着她到教学楼之间的连廊上才放开手,说:
“别笑了。”
顾陈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又拉住她的手腕,带她到更远一点的、阳光照不到的走廊。喧闹声渐渐远去,这里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顾陈只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她的笑慢慢淡下来。
虽然裴清宴只说了一句话,但顾陈明白他什么意思,即使她不想明白。
她彻底收起脸上的笑,又不知道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能僵硬地盯着他看。
“抱一下吗?”裴清宴叹了口气,为自己贫瘠的交流方式。他有点不自然地张开手。
这种时候他能想到的居然只有篮球赛之后的庆祝动作。
什么?顾陈皱了皱眉,下意识就想拒绝。
“为什么?”她问,有些迟疑地说,“我觉得不会好的。”
这个拥抱……一个拥抱,有什么用呢?
遗憾的是,裴清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小时候就觉得这是一个很无聊的动作。两个人就那样贴一下,能有什么用?但人类是能从肢体接触中获得力量的,所以这个判断可能是错的。
他把声音放低,很轻:“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好一点。”
裴清宴眼里的顾陈来去自由,从不为任何人和事所牵绊,可能出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每一次见她,她总在从容不迫、自得其乐地享受这个世界。
这个真实的世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的手又放下来了。顾陈看着裴清宴,不太明白。
他为什么要来安慰我?我们的关系是还可以,但能称得上亲近吗?开心的事可以共享,连痛苦也要分享吗?
痛苦也能被分享吗?
这段时间,顾陈对裴清宴可以说是有点了解。他一个人住,跟家里关系不好。她又撞见过几次他妈他爸来找他,每次都闹得不太愉快,裴清宴也会低落一阵,他们都默契地不提这些事情。
他们是有些共同话题,喜欢的事情、思维模式之类的,还有性格相似的双亲。毕竟连捆带绑的控制和冷冰冰的控制在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们也从来不会聊这些事情。
因为不同的点跟相似之处比起来实在太多了。从顾陈听到的只言片语和她的观察推测,她多少了解一点裴清宴家相对来讲、在经济和地域上的窘境,还有亲情里的僵局。
就这些事而言,顾陈能做什么呢?以他们在这方面的不同,如果刻意去提起,不是不仅不能起到安慰的作用、还会造成二次伤害吗?
而她呢?
裴清宴永远不会经历那些事情。
什么要为有血缘关系的同辈男性让路,什么你永远比不上这个世界上的另一半人,这就是你要认清的现实、是硬实力的差距。
如果这是个谬论,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推崇?
就算这不是个谬论,那有谁会甘心呢?谁会就这样毫不挣扎地立刻甘拜下风呢?谁能甘心呢?
我把这些说出来是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又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们有什么好分享的痛苦啊?
如果没有,一个拥抱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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