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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1
(木板隔绝光线的瞬间,呼吸声被放大三倍。)
(膝盖抵着硬木的触感很清晰。)
开始吧。
今天看到邻居家的猫死了。被车碾过的,内脏混着血摊在柏油路上。女主人跪在那里哭,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站着看了三分钟。
不是想看,是在想——为什么要哭?
猫已经死了。哭不能让它活过来。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盐分太高,还会模糊视线。
她抬头看我,眼睛红得吓人,问我能不能帮她把猫装进箱子里。
我说好。
戴着手套捡碎片的时候,她还在哭。呜咽声像漏风的风箱。
装完箱子,我递过去。她接过,说了句谢谢,声音哑得厉害。
我走了。
走到街角,买了支冰淇淋。巧克力味的,有点甜。
现在回想,当时应该说点什么。比如“节哀”,或者“别太难过”。这是社会规训里的标准答案,就像考试时的选择题,选C总没错。
但我没说。
因为觉得没必要。她的难过不会因为一句话减少,我的话也不会让猫活过来。
这算不算冷漠?
应该算。
可我控制不了。别人的情绪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能看见轮廓,摸不到温度。
同学聚会的时候,有人说自己失业了,老婆又生了病,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其他人都在安慰,递纸巾,拍肩膀。
我坐在旁边,啃着一块西瓜。
脑子里在算:他每个月房贷多少,医药费报销比例多少,能不能申请救济金。
算完了,觉得情况没那么糟。
所以当他看向我,期待我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只能扯出个笑,说“都会好起来的”。
他好像更难过了。
后来有人说我冷血。
可能吧。
但我真的理解不了。为什么要把情绪堆在心里发酵?像过期的牛奶,只会越来越酸。
扔掉不就好了?
把昨天的事,上周的事,去年的事,都打包扔进垃圾桶。
记忆留白,反而轻松。
就像现在,忏悔室里的黑暗,很适合留白。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椅边缘的裂缝。
说点别的吧。
我喜欢强者。
不是体格上的那种。是脑子厉害的人。
比如高中时的数学老师,能在黑板上徒手画圆,解题步骤永远比标准答案简洁。我会故意找最难的题去问他,看他皱眉思考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
给他带过三个月的咖啡,每天早上一杯,不加糖不加奶。
他后来跳槽去了研究所,我再也没见过他。
不觉得可惜。那段时间的观察已经够了,像收集邮票,集满一套就可以换 next。
还有个学姐,辩论队的,总能抓住对方逻辑里的漏洞,眼睛亮得像淬了火。
我帮她整理过半年的资料,把所有对手的论点都做成卡片,按弱点分类。
她拿了全国冠军那天,请我吃了顿饭。
席间她说我很聪明,就是太独了。
我没反驳。
独是因为没必要合群。一群人的闲聊,不如一个人的思考有价值。
就像现在,我宁愿对着空气说话,也不想和外面长椅上那个打瞌睡的老太太搭话。
(听到窗外传来风铃声,很轻。)
对喜欢的人,我很大方。
上次在画展上,看到一幅画,笔触很像我喜欢的那个画家。他说过最想要的就是这个人的真迹。
我查了价格,把三个月的工资取出来,买了。
送给他的时候,他眼睛都直了。
说我疯了。
我说没疯,因为画在你手里比在画廊里有价值。
他后来把画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每次朋友来都要炫耀。
我觉得挺好。
我的大方要花在值得的地方。
对陌生人就不一样了。
便利店排队,前面的人差五百卢布,回头问我能不能借。
我说不能。
他骂我小气。
我没理他。
五百卢布也是卢布,凭什么给一个以后不会再见面的人?
同情心是有的。
上次在地铁里,看到一个老爷爷背着很大的蛇皮袋,站不稳。我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说了声谢谢,口音很重。
下一站我就下车了。
现在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
就像雨水落在地上,湿了一片,太阳出来就干了,没痕迹。
众生皆苦这句话,我信。
所以看到乞讨的人,会往碗里丢硬币。看到流浪的狗,会买根火腿肠。
这是表面功夫。
做了,心里会好过一点,不是因为同情,是因为完成了某种社会契约。
就像给植物浇水,不是因为喜欢,是怕它枯死了难看。
(停顿了很久,呼吸声渐匀。)
总结一下吧。
我冷漠,理解不了别人的感情。
我擅长遗忘,喜欢空白的记忆。
我崇拜强者,愿意为他们付出时间。
我对人分三六九等,大方和吝啬分对象。
我有同情心,但保质期很短。
我会做表面功夫,因为懒得被人指责。
这些,我都知道。
(指尖停止抠动,悬在半空。)
但我不会改的。
改起来太麻烦了。
要学着假装难过,假装关心,假装和所有人一样。
太累了。
就这样吧。
就这样沉沦下去。
(起身时,木椅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手握住门把,还没用力——)
(门外传来“咔哒”一声。)
(门被拉开了。)
(光线像针一样扎进来,我下意识地眯起眼。)
(逆着光站着一个人。)
白色的斗篷,白色的衬衫,领口系着黑色的缎带。
头发是黑色的,眼睛是紫色的,像浸在冰水里的玻璃珠,正落在我脸上。
我愣住了。
原来里面的锁是坏的。
原来一直有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空气里有檀香的味道,混着他身上淡淡的、像旧书页的气息。
我的手指还搭在门把上,指尖有点麻。
??
刚才的话,他是不是都听见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心里没有慌乱,也没有羞耻。
只有一种很淡的好奇。
他会是什么反应?
像那个失业的男人一样指责我?还是像那个骂我小气的人一样鄙视我?
他往前走了一步。
光线落在他脸上,能看清他的轮廓。眉骨很高,嘴唇很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你”,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像羽毛擦过玻璃,“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情绪,像深不见底的湖。
“是。”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很稳。
他微微歪了歪头,像在观察什么有趣的标本。
“冷漠,健忘,崇拜强者,区别对待,做表面功夫。”他慢悠悠地重复,每个词都咬得很轻,“还要沉沦下去。”
“是。”
“为什么?”他问。
这个问题,我没想过。
为什么要改?为什么不能这样?
“改了,”我顿了顿,找了个最直接的理由,“没好处。”
他笑了。很淡的笑,嘴角只弯了一下,像水面的涟漪。
“有趣。”他说。
“有趣?”
“嗯,”他点头,目光扫过我的脸,落在我攥紧的手指上,“大多数人会为自己的‘罪’辩解,或者痛哭流涕地发誓要改。你不一样。”
“我没觉得这是罪。”
“哦?”他挑了挑眉,“冷漠不是罪吗?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不是罪吗?”
“如果这是罪,”我看着他,“那这世上的罪人太多了。”
他没反驳,反而往前走了半步。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旧书味。
“你说你崇拜强者,”他的视线落在我眼睛里,像在探寻什么,“什么样的强者?”
这个问题,我有答案。
“能看透本质的人。”我说,“能把复杂的事情变简单,能不被情绪困住的人。”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星星落进了湖里。
“比如?”
“比如你。”
话出口的瞬间,我自己也愣了一下。
为什么会说比如你?
明明才见了几分钟。
但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听着他不急不缓的语调,心里就冒出了这个答案。
他似乎也没想到,微微睁大了眼,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我?”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点玩味,“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
“那为什么觉得我是强者?”
“因为你听到了那些话,”我看着他的嘴唇,“却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这很难。大多数人听到那样的自白,总会有惊讶,或者厌恶。
他没有。
他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抬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
很凉的触感,像冰。
我没躲。
“你很坦诚,”他说,声音低了些,“坦诚得近乎残忍。”
“残忍?”
“对自己,也对别人。”他收回手,插进口袋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却拒绝改变。这不是残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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