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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赵明澈又梦见了林渔。
这次,她安静地蹲在角落,树荫遮掉了她的脸,只能看到那只白到发光的手指正在面前的空气里划来划去。
“……”
赵明澈走了过去,她看清了黑暗中林渔的那张小脸。
林渔正看着她,像小孩子一样好奇。
赵明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握住了林渔的手指,还是一样的冷,一样的柔软。
“赵明澈?”
“嗯。”
赵明澈蹲了下来,林渔试探着从树荫下挪了出来。
她两只脚一前一后地挪动,像只圆滚滚的小企鹅。
阳光打到她脸上的时候,她不舒服地眯起眼睛,然后又重新看向赵明澈。
——但怎么还眯着眼呢?
赵明澈低头,自己身上穿着警服,肩章和胸前的警徽反光,刺得林渔睁不开眼睛。
她几乎想都没想,随手扯下来身上的金属扔在了一边。
她要辞职的,只是暂时没有辞成而已。
这下林渔那双可爱的眼睛睁开了。
她握着赵明澈的手,双膝抵在了地面上,张开双臂抱住了赵明澈。
赵明澈一愣,随即也抱着林渔拍了拍。
好柔软,好瘦。
林渔低低的啜泣声在她耳边。
赵明澈慌了神,连忙要松开林渔去看她的脸,但似乎怎样都挣不开,只能听着她在自己耳边哭泣。
眼泪贴着赵明澈的侧颈流了下来,滴在她的肩上,她听见林渔小声说:赵明澈,你还会来吗?
醒来的赵明澈满脸是泪。
她烦躁地从床上起来,把枕头和床单扔进了洗衣机,自己洗漱完之后靠在了窗边看向尚未醒来的城市。
她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促使她找个高处跳下去——比如这里。
或者,给自己身上添点伤痕——比如……林渔手上的那个。
她看着自己的手腕很久,突然想到,林渔的那副手铐甚至都铐不住她,因为她的手腕可粗多了。
不由自主地,赵明澈伸出左手食指,用自己的指甲轻轻在右手手腕处划了一下。
哦,开始发红了。
赵明澈又重复了一下,红色的印迹更明显了。
那么林渔也是在牢里,因为冲动,因为无聊才这么做的吗?
“赵明澈。”
……也许还叫过许多次她的名字呢。
“赵明澈!”
也许自己该去住院了,为了爸妈。
“赵明澈!你为什么不理我!”
赵明澈的心猛地一颤,她身体僵硬地转过头去。
客厅沙发的边上,瘦弱女孩蜷缩在那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越过沙发背看着她。
“……”赵明澈惊讶地说不出话。
她没有被吓到,相反,她甚至因为这个身影还没有瘦到即将死去而感到高兴。
“赵明澈!赵明澈!你为什么不理我!”
“林渔……”
赵明澈两步冲过去,沙发上,林渔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靠在沙发扶手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赵明澈颤抖着手去摸她,当手指真的触碰到林渔的脸颊时,赵明澈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崩溃地哭出声,只觉得那双冰冷又柔软的手正轻轻抹掉她的眼泪。
“赵明澈,你哭了?”
“嗯……”
“你家原来长这样!这是你自己的房子吗?”
“对……”
“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不是故意——”
“你的衣服洗好了。”
林渔不见了。
赵明澈听到洗衣机响了起来。
“林渔?”
“林渔?你在哪?”
赵明澈觉得自己是时候去住院了。
她越来越频繁地感觉林渔就在身边,甚至能摸到她,听到她的声音。
她不再只是想到她,而是一次又一次具象化林渔,甚至走在任何一个地方,她都会觉得自己的手被牵了起来。
——被一只柔软又冰冷的手。
“我埋在那里吗?”
“对。”
赵明澈带着林渔去了她的坟墓。
“坟墓”不太准确,因为这里压根就没有单独给林渔的坟墓,只有一块公共墓地,连林渔的名字都找不到。
“那,你会跟我埋在一起吗?”
赵明澈恍惚了一下,她回过头看着林渔,那双单纯又好奇的眼睛正看着她。
哦对了,她可以决定自己要埋在哪,趁她还活着,就可以要求自己埋在这个无名无姓的地方——跟林渔一起。
“会,我会跟你埋在一起。”
说完,赵明澈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所以导致一切变成这样的真凶,真的是自己,是吗?因为林渔不想自己离开,以至于她不介意自己撒过的谎了,是吗?
“那,我肯定分你一枚戒指,好不好?”
“……”
赵明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到底是她更重要,还是戒指更重要。
“……好。”
林渔又消失了。
赵明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自言自语,但从其他人的反应来看,自己没有自言自语。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陵园,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一个家一样。
甚至,如果可以,她很想在这里住下。
休假的时间里,赵明澈很闲。
她多数时间在城市里行走,开着车去一个地方,然后走着去另一个地方。
看到瘦弱女孩的身影,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认为那可能是林渔。
偶尔去了会叫她名字的地方,她会下意识地以为是林渔在叫她。
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会像防警察一样将目光在那些略微有一点像林渔的女孩身边扫过。
好像……如果她不这么做,就有另一个林渔哭着被抓起来……
可她本来也该死,不是吗?
……是吗?
其实林渔没有“复活”,也没有变成“幽灵”,她很清楚这件事。
但她渴望林渔出现在她身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的理智告诉她:如果你还记得你有家人,就滚去住院。
——至少吃点药。
于是在休假两个月之后,赵明澈终于第一次主动走进了精神病医院。
而且,林渔陪着她。
“你小时候有人带你看看病就好了。”
赵明澈看着林渔,后者正在医院超市里盯着一盒果味牛奶。
“我小时候没生病呀。”
赵明澈本来是买纸巾的,因为她总想哭,总要有东西擦脸才行。
但看见林渔在盯着那盒饮料,她顺手拿了起来,跟纸巾一起结账了。
她突然想到,难怪林渔总在哭,怎么会有人不哭呢?怎么会有人觉得人生过到这个份上,还不能哭呢?
林渔伸出手在赵明澈后腰上戳了一下,赵明澈轻笑一声,把饮料递给她。
砰。
饮料掉在了地上。
哦,还好,还好。
这里是精神病医院,不会有人觉得她不对劲。
赵明澈沉默地从地上捡起饮料,思来想去,她自己戳了吸管,一个人喝了起来。
林渔肯定会喜欢。
她看起来就是个会爱吃甜的、喜欢喝酸奶的人,捧着好吃的像捡了元宝一样。
她一定要在自己跟前叫好几声才会满足,然后问自己要不要吃,最后眼睛亮晶晶的吃掉她喜欢的东西,然后抱着自己说:赵明澈最好了。
候诊叫到了赵明澈,赵明澈手里还拿着那盒饮料。
医生看她这么年轻,以前也没有就诊记录,不得不多问一些。
得知赵明澈是警察之后,医生顿了一下,问她为什么没有去定点机构看病,而是选择自己到不经常处理这种情况的综合医院。
赵明澈张了张嘴,她的理智告诉她“去住院,你的精神不比林渔健康”,但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不要去住院,你只要不哭就行了,林渔会消失的,你住院她就会消失了”。
“我……只是想别那么经常哭。”
到底,赵明澈隐瞒了自己总是看见林渔的现实。
在医生反复劝告她去定点机构看病之后,她得到了一份处方药,可以让她精神平静一些,可以让她不至于时时刻刻都会流泪。
回家的路上,林渔坐在副驾驶上。
又不好好坐着,又不系安全带。
今天她穿了条背带裤,宽松的裤子下,纤瘦的身体只鼓起一点弧度。
“你为什么要吃药?”林渔凑了过来,“你生病了吗?”
赵明澈觉得有股淡淡的香味萦绕在自己身侧,那股很清甜的、带点奶味的水果香气让她很清楚是谁靠了过来。
“……”赵明澈不知道怎么回答。
等红灯的功夫,她看了一眼身侧,林渔用一个看着就难受的姿势躺在座椅上,两条腿在空中蜷缩向身体,团成一只小西瓜虫。
“嗯,我生病了。”
林渔有点笨拙地抓着车门扶手把自己解开,手搭在了赵明澈的小臂上。
“我给你做饭吃!吃饱了才能好!”
“你自己怎么不吃?刚刚给你买了饮料,你也没喝。”
“因为你生病了,生病了就要吃饱才行。”
经过市场,林渔叫着“赵明澈”,一副要买点什么的态度,又哼哼唧唧地说自己没钱,自己的钱包不知道去哪了。
带着林渔下了车,赵明澈环顾了一圈,实在是没发现自己想吃什么。
林渔却直接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路走向了市场里面。
在林渔的指挥下,赵明澈总算是买了点东西。
她有点想笑,不知道到底是林渔叫她买的,还是她自己想买的。
林渔到底存不存在?她为什么好像完全不听自己的指挥?
反复去了医院几次,赵明澈放弃了。
定点机构她也一样放弃了。
她发现医生说的话她也会说,医生让她做的她也知道。
除了吃药能让她不要总是掉眼泪之外,毫无帮助。
她只知道林渔鲜活的生命就在身旁,像一切从没发生那样,她开心,会笑,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偷偷抓自己的手指,会一次次告诉自己该怎么做饭。
甚至还会自己要求喝某个味道的饮料,非要找个借口买甜点吃。
赵明澈很清楚,这些东西最后都会被自己吃掉,因为林渔并不存在。
但林渔像个无法预测的小幽灵,无论赵明澈怎么想,她都有自己的主意,跟赵明澈不共用一颗大脑似的。
赵明澈又梦到了林渔。
那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警局外,她抬头看着警徽发呆。
赵明澈从楼上看见了她,小家伙开心地冲她挥手。
于是赵明澈放下了手头的事情,下了楼,走出了警局。
她蹲了下来,平视林渔的眼睛。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林渔伸出小手去牵赵明澈的手指,“你很忙吗?为什么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
赵明澈把林渔抱进怀里,很快,她听到林渔在她耳边说:
“我想起来了,我的妈妈……”
听不清,无论如何都听不清,赵明澈浑身冒冷汗,紧紧抱着林渔,要她再说一遍。
可林渔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说:
“我小时候……然后……我哭了,但是……他们……”
“小鱼?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哭……然后……”
“小鱼!”
赵明澈猛地从梦里醒来,她冲进卫生间剧烈地呕吐着。
为什么每次都听不清?如果林渔真的不只是“幻想”,为什么不肯告诉她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八岁前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吐干净,赵明澈顺便洗漱了一下换好衣服起床了。
“赵明澈!”
转身看去,林渔正坐在她的床上,指着没叠的被子。
“林渔……”赵明澈拿起被子抖了抖,“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
“记得,我们在审讯室里,我在这一头,你在那一头。”
赵明澈的心颤动了一下,她忍着没有掉眼泪。
“再早一点的呢?你小时候的?”
林渔消失了。
赵明澈沉默地叠好被子,看了一眼还没大亮的天空,拿起手机和钥匙准备出门了。
这天跟林渔死去的那天一样黑沉沉的。
那天的天气好吗?她只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蒙蒙亮的天空,好像下一秒会昏睡过去,又好像下一秒会被迫醒来。
不由自主地,赵明澈看向手机。
真巧,时间也差不多。
那接下来呢?打电话给她吗?
蓦地,手机响了起来。
赵明澈浑身颤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是妈妈。
“妈妈。”
“我就说太早了,你就不听,你——”
电话那头似乎爸爸被妈妈拧了好几下。
“明澈,太早了是不是?”
“……没事,我起床了。”
“那个,爸爸妈妈都休息啊,要不要出去玩?你有时间吗?”
“嗯,有啊。”赵明澈回头,林渔趴在窗口看向外面的世界,“你们到哪了?我去接你们。”
听到赵明澈答应下来,电话那头似乎松了下来。
“不用不用,你有没有要拿的?你收拾几件行李?”
赵明澈还在看林渔,她握着手机的手不断收紧,生怕林渔要掉下去。
“我们要去哪?还要收拾行李?”
“不远,就是去岛上玩两天。”
“好。”
挂了电话,赵明澈走到了林渔身边,她顺着林渔的目光看向远处,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跳动。
“我们要出去玩吗?”
赵明澈收回目光,林渔很兴奋的模样,她冰冷柔软的手握住了赵明澈的手。
“……”
“对,我们出去玩,你也去。”
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必备物品,赵明澈无奈地看着躺在行李箱里的林渔笑。
“你看,我很适合被藏进行李箱里抛尸。”
这是什么话。
赵明澈弹了一下林渔的脑门,林渔很不情愿地从箱子里爬了起来。
但不得不说,赵明澈觉得这个大尺寸的行李箱能装下两个林渔。
拿好一切,赵明澈犹豫了一下,把上周刚给林渔买的果味牛奶也放进了箱子里。
在家里等的功夫,赵明澈给自己做了点吃的。
……真是奇怪,林渔为什么真的能教会她做饭呢?明明她很肯定自己没看手机学做饭。
想着,赵明澈又多做了两份给爸妈,不知道他们这么早过来有没有好好吃东西。
那么……
赵明澈看向林渔,她正可怜兮兮地蹲在行李箱边上,好像自己的饮料被抓起来了似的。
“你要吗?”
“可以要吗?”
“可以。”
赵明澈打开行李箱拿了一盒出来,她已经习惯了把饮料放进林渔手心里会掉在地上,索性就放在了桌子上。
看林渔转来转去没地方坐,赵明澈拉开一把椅子,林渔坐下后趴在桌子上看她。
“要关火哦。”
“我知道,”赵明澈轻笑,“好像我会把房子点着了一样,你每次都要提醒我。”
关火没多久,门口传来开锁声,打开门,是赵明澈许久未见的父母。
赵明澈冲他们笑,那个十分大却有点空的行李箱已经放在了门口。
“吃早饭了吗?”
“哎哟,明澈终于会用除了微波炉以外的东西了?”
下意识,赵明澈看向林渔。
林渔正盯着桌上那盒饮料看,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手腕上露出那道淡红色的细痕。
发现赵明澈在看她,她立刻笑了起来。
餐桌旁能坐六个人,三个人正对着早餐的餐盘坐了下来。
妈妈有点摸不准赵明澈拉开的那把空椅子是什么意思,桌上还放了一盒饮料,没拆封,看样子也不是赵明澈要喝。
“我就说提前一天告诉你,结果昨天你妈妈又临时加班,当时还想,还好没告诉你。”
赵明澈努力集中注意力听爸爸在说什么,但她的目光还是飘向了林渔。
林渔很安静地盯着饮料,也没有开口跟赵明澈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
她一直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饮料。
她拆不开,她也不可能真的喝掉,她也没有跟除了赵明澈之外的人有任何互动。
——对啊,她不存在,只是个幻觉,能互动才有鬼了。
“还要游泳吗?要去水里玩吗?”赵明澈把自己的注意力从林渔身上拉回来。
“没事,临时起意正好现买泳衣。”
赵明澈笑了笑,林渔恰好跟她对视。
林渔指了指饮料,眨巴眨巴眼睛:“你喝。”
“好。”
——至少赵明澈能肯定自己跟林渔对话不是真的说出口了。
赵明澈两口吃完了剩下的早餐,拿过那盒果味牛奶,拆了吸管喝了起来。
赵明澈难得没有自己开车。
她拒绝了妈妈跟自己一起坐后座。
转头看去,林渔两只手扒着车窗,正向外看去。
“赵明澈,你看,好像要下雨。”
指间又是凉凉的触感,赵明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林渔的手正盖在她手背上。
她向外看去,空中一片阴霾,厚重的云层将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
“没关系,我们去岛上,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不会下雨。”
“那你关窗户了吗?”
“关了。”赵明澈唇角上扬,“我有生活自理能力,不至于什么都要你提醒。”
林渔不相信地哼了几声,随后继续看着窗外,看路边的一切疾速掠过,消失在车辆的后方。
赵明澈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妈妈说着话,她看着林渔的长发散在身后,被风吹着飘起来几缕。
恍惚间,赵明澈想起林渔那次背对着自己,脖子上还能看到她颈椎凸起的样子。
啊,上次她们一起坐车,还是外出指认的时候吧?
那时候林渔垂着头,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那自己呢?似乎在看她,一直在看她。
于是一切都这样模糊着拉成一条条彩色的线条从窗外消失了。
岛上风和日丽,天气预报至少在今天是准的。
把行李放进酒店房间里,赵明澈打开短视频划了几下,同城的视频里,大雨如注。
“下雨了!”
林渔贴在赵明澈身边,那股淡淡的香气又绕了过来。
“我们要出去晒太阳吗?”
“你想晒太阳吗?”
“你不想吗?你还戴着帽子!”
赵明澈沉默了一会,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自己看起来消沉得太过分了。
之前怎么不觉得?是因为要出来玩,所以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吗?
她回头,林渔坐在行李箱上,伸出手拍了拍箱体,脸上挂着笑容,好像是要她换套衣服。
上午的阳光很热,晒得人皮肤发烫。
赵明澈实在是提不精神在沙滩上或海水里嬉戏,只是跟着爸妈在海滩上走了走。
海水涤荡着细小的沙石,没过她的脚背。
她看着刺眼的海面,看着远处翻涌的浮漂。
海面被晒得温热,之下的海水却依然凉凉的。
突然她的手也被冰了一下,她看到林渔牵着她的手,身上穿着件亮橙色的吊带裙。
“你不冷吗?都入秋了。”
说完赵明澈就被自己蠢笑了,说得好像林渔还活着一样。
“你猜猜!”
赵明澈身体一僵,她不知所措地察觉到林渔正环着她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
“……小鱼?”
“我冷吗?”
“不冷……”
林渔松开手,笑得眉眼弯弯。
“对呀,我不冷!”
赵明澈迅速回了岸上,她坐在有遮阳伞的位置上,看着远处那道橙黄色的身影蹲在海边。
有许多人从她身边经过,她就那样蹲在潮汐起起落落的岸边,任由海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偶尔回过头看一眼,看着远处赵明澈的方向。
“累了吗?”
赵明澈面前放了杯汽水,她抬眼,妈妈坐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杯咖啡。
“没有……我不累。”
林渔消失了。
赵明澈以为林渔去了别的地方,可海滩上再找不到第二个橙黄色的身影。
林渔喝什么?饮料忘在酒店了。
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到底是妈妈先开了口。
“林渔是什么样的人?”
赵明澈诧异地看着妈妈,妈妈正柔和地笑着。
“我当然也知道这个案子,一年前,是吧?当时大家都说,‘这不是什么电视剧的定妆照吗’。”
赵明澈看着气泡鼓到水面上,啵的一声碎掉。
“……我同事告诉你的吗?”
“那倒不是你想的那样,”妈妈把赵明澈的碎发挽到耳后,“你又没有别的家属照顾,对不对?”
“我不用照顾,我自己能照顾好我自己。”
“嗯,这倒是没撒谎,还学会做饭了。”
赵明澈又抬起头,海滩上那抹橙色的身影还是消失了,没有再出现。
“……”
赵明澈看着妈妈嘴唇微动,然后又低下头。
“……她教给我的。”
赵明澈不敢看妈妈的表情,生怕看到的是错愕和担忧。
但她又忍不住偷偷将视线转过去。
妈妈神色未变,她似乎不觉得奇怪。
“那她是个跟你不一样的人?”
“你不问我她怎么教给我的吗?”
“好吧,那她怎么教给你的?”
赵明澈卡壳了,她犹豫了好半天。
“我……”
赵明澈整个人几乎都要缩起来,严重的恐慌在心底蔓延。
她用尽全力告诉自己,这不需要害怕,但身体不受她控制,大脑不断浮现出妈妈错愕的神情,下一秒,她被带进了精神病院,眼睁睁看着林渔消失。
“她很可怜吗?”
赵明澈很生硬地摇了摇头。
“她是杀人犯。”
“嗯,所以你觉得自己不该同情她?”
赵明澈拿起汽水灌了一口,又被呛到咳嗽了起来。
“明澈,你就算现在说,你觉得林渔一点错都没有也可以。没有人会说出去的。”
“她怎么可能一点错都没有?这么残忍的杀人犯全世界都难找,我——”
赵明澈顿了一下,她瞬间想起林渔缩在角落里的模样,还有那张枯槁的脸,瘦到看不出原本长相的尸体。
她似乎看到林渔抱着腿坐在地面上,只露出一双含泪的眼睛看着她。
“我……”
“她很可怜,是吗?”
赵明澈掉下眼泪,她缩在椅子上,声音又低又沉闷。
“嗯。”
“她不一样?跟以前那些让你掉眼泪的犯人不一样,是吗?”
“……”
赵明澈又看向浪花涌来的方向,林渔还是没有出现。
“如果我杀了人呢?”赵明澈看向妈妈,“你知道我错了,所有人都知道我错了,我也一定会死的。”
“你怎么觉得?”
“如果我是你家人,那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律师,找证据,甚至让你说自己有精神障碍。”
“如果我是警察,那我肯定会让你被关起来,被判刑,就像你的工作那样。”
“但如果我既是你的家人,又是警察,那我会跟你做一样的事情。”
赵明澈看着妈妈,脸上写着“我同事不可能告诉你这个吧”。
下一秒赵明澈头上就被轻轻拍了一下。
“你是我生的,我能不知道你想什么?”
“你肯定觉得‘哎呀,她好可怜’‘哎呀,她好可恶’‘哎呀,可算是愁死我了,我知道她要被判死刑,但我好同情她啊’。”
赵明澈没忍住笑出来了,又觉得丢脸,找了纸巾擦眼泪。
“妈妈其实没什么能帮你的,你见过比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更复杂的事情,还不止一次。
“但是……每次你都会慢慢忘掉,这次你却忘不掉,肯定发生了些你很难接受的事情。
“不过不管是什么,你肯定也坚持到最后了,一定是最后发生了些什么,让你彻底没办法忘记林渔了。”
赵明澈垂下眼眸,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死了。”
赵明澈觉得自己的声音怪怪的,又哑又难听。
“她……我觉得是饿死了吧。连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了。”
“是我的错,我……”
“如果我一开始没有为了审她就骗她,也许——”
“那可能你现在又要替受害者掉眼泪了。”
“可那些受害者——”赵明澈停了下来,这些事情不能随便往外说。
头顶一沉,温暖的手抚摸着赵明澈的发顶。
“你看,除非你不管这个案子,否则你怎么都会哭的。
“不骗她,你怎么会知道受害者怎么样,是不是不值得你哭,骗她,你知道了受害者可能不值得你哭,但又会为了她哭。
“所以才会后悔,觉得换个方式就好了,可你信不信,有时候你换了方式,结局也差不多。”
赵明澈睫毛上挂着泪珠,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她嗓子不太舒服,索性以毒攻毒喝了一口冰汽水,这下嗓子更不舒服了。
“那我怎么办?我去看了医生,我把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也在吃药,可是……”
“好吧,看来警察也不能解决所有事,警察也需要妈妈。”
妈妈搬了椅子到赵明澈身边,赵明澈很别扭地被妈妈搂着抱进怀里。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妈妈太‘过来人’,但林渔这件事你可能要记一辈子。”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想让她被审判之后再死,是不是?但她却没听你的话,自己死掉了。”
“大家都觉得少口气,你、受害人的家属,都在等她死,可她真的死了,却没按照大家想要的死,所以所有人都很难受。”
“但其实,你可以为了她这样死掉高兴点。”
赵明澈惊讶地看着妈妈,脑袋好像都转不动了,就好像她让林渔思维打结那样。
“你看,她死了,比死刑死得还要痛苦,但她又没有被审判到最后,到她死的那天,她都是自由的。”
赵明澈垂眸:“她应该死刑死掉,她不该有机会逃脱法律制裁的。”
“好吧,那假设她活到了死刑那天,案子结束后的某天发了警情通报,你看到别人骂她,心里会痛快点吗?”
“我……”
“不会,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多了解她,但你既然能觉得她可怜到无法忘怀,那这个结局你也不想要,对吗?”
“几乎没有出路了,明澈,她无论如何都会死,你也无论如何都会挑受害者或者她哭一哭,只是恰好你替一个‘坏人’哭,让你难以接受。”
“而且……”
妈妈有点犹豫,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句话。
——毕竟她女儿是警察,又不是“嫌疑人家属”。
“你说吧,我没事。”
“如果所有死去的人都有一个人记得,那林渔也有人记得了。”
赵明澈愣住了,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带着希望,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妈妈。
“至少她除了做错的方面,那些可怜的地方有人替她记住了,而且你记得很清楚。”
“如果她活着的时候很可怜,做了许多错事,可能十条命都不够她还,但至少死掉之后就只剩下那些可怜的地方了。恰好,你会记得她,你在你的记忆里,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
赵明澈的眼泪静静地从眼眶滑落溢满脸颊,她怔怔地看着妈妈,脑海里是林渔每一次落泪的模样。
“而且谁说知道她错了就不能惦记她了?大义灭亲的人可都这么想。”
妈妈轻轻叹气,脸上依然挂着柔和的笑:
“我爱她,我无法忘记她,做了再多错事我也一样爱她。也许最终我亲自送她上断头台,可在心里,我始终记得她是孩子的模样,我会记得她多么可恶,也会记得她多么可爱。”
所以无法忘怀,纵使知道她的苦难也许是她自己造成的,可,爱又没有条件,共情也不需要“正确”。
所以既记得她非死不可,也记得她无助和崩溃。
无数次的梦里也只有她柔软的笑脸和渴望拥抱的眼神。
因为始终忘不了她孩子的模样,而她总是个孩子,直到死前,她也没有长大,所以永远记得她,记得她的模样,记得她的可怜。
赵明澈哭得肩膀颤抖,她又想起那个梦,想起林渔永远无法想起的八年,想起她一次次信任,一次次失望。
她会记得她的,会永远记得她。
在她总是找不到归处的生命里,她在记忆中为她留了位置,在生活里留了她参与的痕迹。
至少,在这些幻觉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中午了,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赵明澈看向缓下来的海潮,林渔穿着亮橙色的吊带裙蹲在潮边。
清澈的海水涌起又落下,不知道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赵明澈的幻觉,那一圈圈柔软的木耳边被海水浸透变得沉重起来。
不多久,林渔突然坐了下来。
她抱着膝盖,空出一只手朝着在岸上的赵明澈挥手,脸上写着出游的兴奋和喜悦。
“赵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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