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处处是神人，原来外面也一样

　　左羽林卫地牢深处。

　　姬承雪对着苏平安刚刚呈上的有关晴娘生平来历的调查报告陷入沉思，金色眼瞳中凝结着一层寒冰。

　　晴娘生前的主人，是当朝一位世家出身，以“惧内”和“风流”闻名的御史，根据那位御史府中仆役的口供，晴娘被他赎身带回府中做妾后，遭受了正室夫人及其心腹婢女长达数月的非人虐待——针扎、杖责、烫伤、禁食、罚跪……原因仅仅是御史多去了她房中两次，引起了正室的嫉恨。

　　极致的痛苦与绝望，扭曲了生与死的界限，让她直接从活人化为了罗刹，她本能地逃回平康坊，并非找老、鸨寻仇，而是因为那里阴气最重，游魂众多，她被折磨到混沌的意识误以为那里是能够让她摆脱痛苦、得以“转世”的归宿——归墟。

　　姬承雪在“自己人”面前向来不摆那套贵族公子的架子，反而会在谈话时暴露一点自己的刻薄本性——有时显露一些缺点反而更容易笼络一部分人心。

　　“我一点都不理解她，既然这位夫人这么喜欢她丈夫，那就应该想个办法把她丈夫毒死，再请个北地那边的巫师把尸身处理一番做成傀儡，这样她丈夫就会变得又听话又专情，只会像狗似的巴巴围着她一个人转，而不是仗着自己是世家出身的正室夫人，对着一个毫无根基的可怜女人耍那没用的威风。”

　　“说到北地的巫师，”苏平安拿出另一份卷宗，“有一小部分巫师跟着魏国公的车驾进京，这些人做法事的价格相当低，比买一个琴师回去做妾要便宜了一倍，明明有更便宜效果更好的方法却不用，为什么非要折磨一个女人呢？”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照那位御史好色的程度，就算没有晴娘还会有别的佳人，她又恨又怨又不敢对着自家男人下手，欺软怕硬的废物。”姬承雪冷声道，指尖在文书上那个正室夫人的姓氏上轻轻一点，“哦？我说她怎么如此嚣张跋扈，原来她也姓窦啊，那可真是……窦氏之前还想过扶持自家女人抱养过来的皇子做皇帝，家风如此……他家做坏事是不会觉得恶心的，我自愧不如。”

　　苏平安听到“窦”字，立刻反应过来：“将军，她这个窦，是不是窦司徒那个窦？”

　　姬承雪一笑：“这位夫人在未出嫁时得管窦懿叫堂叔，就连她这个夫婿都是由窦懿出面说来的，你说这关系是不是很亲近？”

　　苏平安愤愤不平：“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从根上就坏了！”

　　“这么大的把柄，得让我仔细想想该怎么做，要好好炮制一番才是，”姬承雪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小苏，传我的令，告诉兄弟们不要着急上门，等我去请示陛下和母亲后，再做决定。”

　　苏平安却没去传令，反而有些犹豫不决，姬承雪捕捉到他的情绪，问道：“有别的事？”

　　将军，”苏平安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困惑，“的确有些蹊跷，从九月起，其实就陆陆续续有人来报案，都说平康坊一些偏僻巷子里……闹鬼，还是男鬼。”

　　“闹鬼？”姬承雪挑眉，“华京哪天不死人？平康坊时不时就有人械斗，有几个游魂野鬼也不稀奇。”

　　他自己就曾奉母亲长公主之命，将整座华京城难以消散的冤死鬼都压制在平康坊内部，并命人每月举行度化法事，超度当月亡魂。

　　度化仪式一向顺利，从未出过纰漏。

　　“属下起初也这么想，”苏平安眉头紧锁，“但报案者描述颇为一致，都说那些鬼影……不仅是男鬼，而且形态怪异，上半身似人，下半身却并非人腿，而是扭曲的蛇形，或是……巨大的鱼尾。”

　　姬承雪金色的眼瞳骤然收缩，蛇形和鱼尾，这绝非寻常人类死后所化之鬼。

　　这描述倒更像是海域中的鲛人，或是……被龙血污染后，部分肢体产生变异的情况。

　　苏平安见他神色变化，继续道：“将军，您说晴娘非要回到平康坊，是不是因为这些鬼物聚合而成的阴气太重了，甚至干扰了她的感知，让她将那地方误认成了魂归之所——归墟？”

　　姬承雪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苏平安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每月一次的度化仪式都显示正常，那这些非人非蛇的鬼物，究竟是哪里来的？它们凝聚的阴气，竟能混淆罗刹的本能？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他想起苏平安曾向他禀报过，长公主找到了一条半死的龙，意图用作研究龙血与人体的融合。但苏平安说，报案是从九月就开始的……

　　那条龙，到底是什么时候到母亲手里的？会不会在此之前，母亲就一直在暗中进行类似的实验？如今终于有了些“成果”，所以才将主意打到他这个儿子身上，用他的身体来测试龙血融合人体之后能有多强？

　　想到此处，一股寒意自姬承雪脊椎处升起，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眼神愈发幽深。

　　“证据太少了。”他轻声道，像是在对苏平安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仅凭这些，我们什么也证明不了，只能处理一个窦夫人，这可不够啊。”

　　地牢中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片刻后，姬承雪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他抬眼看向苏平安，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小苏，加派人手在那位御史家附近严密监视，至于平康坊的这些‘鬼影’……”他顿了顿，“加派人手暗中调查，不要打草惊蛇，我要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

　　“是，将军！”苏平安抱拳领命。

　　姬承雪挥挥手让他退下。地牢中只剩下他一人。他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个被他从平康坊悄悄带走，如今安置在别处的……李絮生母，李娘子的骨灰坛。

　　或许死者的魂魄能提供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线索？毕竟李娘子生前也曾在那片污浊之地挣扎求存。

　　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瞬间浮上姬承雪心头：他到底该如何向李絮解释，他仅仅因为“一时兴起”便挖走了他亲娘的骨灰？

　　——

　　姬承雪思忖再三，觉得此事该问问宁秋水。他将李絮生母之事与自己的为难简单说了。

　　宁秋水刚结束一场实验，正对着一盘杏仁糕奋战，闻言头也不抬：“这属于工作之外的事，得加钱。”

　　“可以。”姬承雪应得干脆。

　　宁秋水这才放下筷子，一脸“算你识相”的表情：“首先，放下您的架子，诚恳道歉，挖了人家亲娘的骨灰坛，就算说到天边也是您不占理，这个您认不认？”

　　“我认。”

　　“其次，接下来一段时间，不管你那小徒弟是哭是闹还是给你甩脸色，你都得受着，最后嘛……”她拖长了声音，上下打量了一下姬承雪，“别浪费了这张脸，适当示弱，甚至……撒个娇，肯定有用。”

　　“仅仅是撒娇么？”姬承雪微微蹙眉，金色的眼瞳里流露出些许不解，不过片刻，那不解化为一种了然，“就是这样吧？”

　　宁秋水只见姬承雪眼睫微垂，再抬起时，那双黄金般的眼瞳好似盛满了盈盈秋水，顾盼生辉，眼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依赖和请求，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宁秋水：“……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女祭司掌管的道路上陷入瓶颈？你拿出这副姿态，就算是骗也能骗回来一个对你痴心不改的的吧？”

　　姬承雪收起那瞬间流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再怎么魅惑人心的幻术也只是幻术，再怎么逼真也是假的。”他甚至还略带一丝不解地补充，“不过幻术当真可怕，我只是走过去，还没打算说什么，他们就围上来献殷勤了，真是奇怪。”

　　宁秋水噎住，一时竟无言以对。

　　然而，姬承雪这番“精心准备”的道歉尚未付诸行动，李絮那边却已知晓了生母骨灰坛被挖一事。

　　是夜，李絮与燕无霜、殷宁在府中散步消食，行至一处僻静院落时，他猛地停下脚步，独眼睁大，死死盯着月下那道熟悉的身影——那是他早已死去的母亲，李娘子！

　　他心中巨震，却强压下惊呼，未曾声张。待到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悄悄折返回那处院落。

　　“娘……？”他颤抖着声音，对着那模糊的魂魄轻唤。

　　那魂魄闻声转过身，面容渐渐清晰，正是李娘子生前的模样，眉眼间带着风尘气息，此刻却满是惊喜：“絮儿！我的儿！真的是你！”

　　母子相见，却没有太多阴阳两隔的悲切，李娘子的虚影一把拉住李絮，上下打量：“快让娘看看！哎呦，这身衣裳料子不错，还是织锦的？穿着暖和吗？在将军府有没有吃饱饭？那位大将军没亏待你吧？我听说这位贵人脾气怪得很！”

　　她语速又快又急，听得李絮鼻尖一酸，用力点头：“吃得好住得也好，顿顿有肉，您看我这身衣裳的扣子都是玛瑙做的，娘，您放心吧。”

　　“放心？我怎么能放心！”李娘子虚拍了他一下，“你那亲爹是个故作大方的穷酸货色，让你跟着我受了那么多委屈，娘在下面都惦记着你！不过看你如今气色，比跟着娘受苦时强多了，娘也就……也就安心些了。”

　　李絮忙问：“娘，您怎么会在这里？还有，您怎么……没去投胎？”

　　提到这个，李娘子顿时来了精神，带着几分抱怨几分八卦的语气道：“哎呦！别提了！下面现在鬼满为患！连年打仗闹饥荒，死的鬼太多，等着投胎的鬼排队都排到奈何桥外面去了！甭管你生前是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都得乖乖等着！除非啊，能有隐世宗门里头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亲笔签发的‘路引’，这才能走走后门，插个队。可那玩意儿在鬼市上稀罕得要命，价钱高得吓鬼！没那个机缘花钱都买不到！”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娘也不着急，左右排队的不止我一个，那就排着呗。娘平时就在平康坊那边瞎逛，倒也听了不少新鲜事。”她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我听几个姐们儿说，有些当官的老爷，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种丹药，吃了能精神百倍，据说闻起来又甜又腥，跟血味儿似的！我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助兴的腌渍玩意儿挂羊头卖狗肉，结果你猜怎么着？有天晚上我看见一群穿着官家号衣的兵，从平康坊那头的臭水里，捞上来十几口大铁棺材！”

　　李絮心中一紧：“铁棺材？”

　　“对！黑沉沉的大铁棺材，上面还贴着黄符纸，用粗铁链子捆得结结实实！那棺材一出来，就飘出一股子甜腻腻的血味，闻着就邪门！”李娘子脸上露出惧色，“那些棺材都被送到挂着长公主府徽记的马车上拉走了！娘见了这些个棺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害怕，就没敢再往外头凑。可没想到，打那以后，平康坊那边的阴气和怨气一天比一天重，重得连某些老鬼都快受不住了，浑身疼得厉害！要不是……要不是姬大将军不知怎的，临时起意把娘的骨灰坛从原来那棵槐树底下挖出来带回府里，娘怕是迟早要被那地方的怨气折磨得变成厉鬼！”

　　李絮听得心惊肉跳，他握住母亲冰凉虚幻的手，低声道：“娘，您受苦了。以后……以后您就在这儿，孩儿会常来看您。”

　　“傻孩子，”李娘子虚幻的手抚过他的头发，语气温柔下来，“娘知道你孝顺，只要你好好的，娘在哪儿都行。不过……那位姬大将军，他挖娘的骨灰，到底图什么啊？”

　　李絮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李娘子确认儿子眼下过得不错，悬着的心放下大半，但那属于母亲、尤其是她这般出身的女人特有的精明立刻占据了上风。

　　她拉着李絮（尽管她触碰不到），传授起“经验”来：“絮儿，你记住，在贵人身边伺候，光听话不够，还得有眼色。”

　　紧接着她压低声音：“那些当大官的，面上光鲜，里头脏的臭的多着呢！侍奉他们，眼神要活络，手脚要勤快，但心里得有自己的算盘。该低头时低头，不该受的委屈，想办法也得躲过去！别傻乎乎地把心全掏出去，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

　　她话锋一转，眼神里带上了一丝讳莫如深：“就比如你这位师尊，别看他现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清心寡欲的模样，娘可告诉你，他年轻时，在平康坊那可真是风流人物！”

　　李絮一愣，下意识为师尊辩解：“师尊他只是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对自己人是很好的。”

　　“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李娘子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是没见他十七八岁的时候！那一手琵琶弹得，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就靠着这个，还有那张脸，不知道迷倒了多少世家公子哥儿。”

　　“那时候瑟然居外头，天天晚上都有华京有名的纨绔子弟守着，争着抢着给他送礼，就为了能得他一个青眼，求一场春风一度。为了见他一面，那些公子哥儿们争风吃醋，在街上当场拔刀互砍的都有！”

　　“他的入幕之宾也不少。”李娘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可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天，他就转了性子。瑟然居照开，琵琶……听说偶尔也弹，但再也不见客了，更别提和男人做那档子事。像是彻底死了心，断了尘缘，一心只做他的羽林卫大将军去了……”

　　李娘子死死盯着儿子的脸：“娘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有个数，留个心眼。他现在待你好，固然是你的福气，但……但你也别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吃了亏都不知道。”

　　李絮听得愣住了。师尊……曾经是那样的？他想象不出那样高高在上的师尊，会周旋于各色追求者之间，引得一群人为他痴狂。

　　他心里有些乱，闷闷地“嗯”了一声，低声道：“娘，我知道了，师尊他……他现在待我很好的，只是教我读书习武。”

　　“娘告诉你这些，是要你心里有个数！他如今不近女色，未必是清心寡欲，恐怕根子上还是好男风！你年纪小，又生得一副好面皮……可得自己留个心眼！这些大人物的心思深着呢，谁知道他对你这么好，背后藏着什么念头？”

　　李絮听着母亲的话，下意识地摇头，低声道：“不会的，娘，师尊他……待我真的是不同的，他要是真的有所图，大可以直接把我关起来……”

　　“不同？傻孩子，男人最开始对谁不是‘不同’？”李娘子叹了口气，还想再叮嘱几句，却见李絮神色坚定，知道孩子的心落在男人身上了，父母硬拉要拉成仇的。

　　她只好道：“虽说男风本不是什么大事，官宦人家谁不玩小男孩，可娘就是不希望你稀里糊涂地被人骗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罢了，你既信他，娘也不多嘴了。”

　　李娘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嘱咐李絮：“你若有机会当官，可别像你爹那个死鬼嘴上没把门，结果全家都死绝了……你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比什么都强，娘就盼着你好好的……”

　　“娘，您说的我都记住了，您安心待在这里，我会常来看您。明天我去求师尊，或许能想办法给您弄到一张‘路引’。”李絮轻声承诺。

　　李娘子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又酸楚的笑容：“好，好……我儿有出息了，娘等着。”

　　李絮又问：“娘，你知道是师尊杀了那个死鬼吧？”

　　李娘子瞪大了眼睛：“我当然知道！我在底下都看到他被人套着链子拉进油锅炸成黑炭了，你师尊杀了那个老货我高兴还来不及！那种软脚虾本来就是命短的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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