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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酒
时间在男爵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和越来越暴躁的敲击声中缓慢流逝。食物渐渐变冷，油脂凝固，变得令人毫无食欲。
终于，小侍从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甚至不敢靠近男爵的餐桌。
“大……大人……”小侍从的声音细若蚊蚋。
“我的酒呢？！”男爵咆哮着，几乎要从椅子里站起来。
“肯……肯特大人……他……”小侍从吓得话都说不全，“他……他死了……他们在他家里……发现他……死了……”
餐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男爵脸上的愤怒和不耐烦瞬间凝固了。他那简单的大脑似乎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来处理这几个字所包含的信息。
死了？
肯特？
那个总是能带来新奇食物、总能解决“麻烦”文件、总能满足他一切要求的肯特？
那个他唯一依赖、甚至带着一种孩童般扭曲“喜爱”的肯特？
死了？
这意味着……
意味着……
他那被脂肪和欲望填满的脑子，最终绕过了“死亡”代表的终结意义，直接抓住了最核心、最关乎他自身的问题。
那双小眼睛里的愤怒再次燃烧起来，比之前更加炽烈，更加纯粹。但这愤怒不再是因为等待，而是因为一种终极的剥夺感。
“死了？！”他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受伤野兽般的嚎叫，“他怎么能死？！他答应了我的酒！他答应了我的香槟！”
他巨大的身躯因为震怒而颤抖着。
“那我的酒呢？！！”这声咆哮充满了绝望的意味，“我那像黄金一样的酒呢？！谁把它拿走了？！去找！去找出来！那是我的！！！”
在他的世界里，一个重要人物的死亡，其全部意义，仅仅在于——他承诺的那瓶美味新酒，再也无法兑现了。
肯特的死，对他而言，最终只是一场可恨的、针对他个人享受的恶劣违约。他猛地一推桌子，巨大的力量让沉重的长桌都挪动了几分，一只杯子摇晃起来，向一旁歪倒哗啦啦摔碎一地。
“骗子！混蛋！该死的贱骨头！”他破口大骂，词汇贫乏却恶毒无比，“把他给我找出来！就算他死了！也要让他把我的酒交出来！去他的宅邸！搜！把所有的酒都给我拿来！所有的！”
在他的世界里，肯特的死亡本身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随着肯特的死亡，一个关于“香槟”的承诺，永远地、可恨地、无法原谅地……违约了。
这是他一生中，头一次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一种纯粹“失去”的可能性，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愤怒和痛苦。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再也无法为他献上美酒的、死了的税官。侍卫长和仆人们僵在原地，被男爵这超越理解的狂暴反应吓得魂不附体。去一个死人的宅邸搜刮他承诺过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酒？这命令荒谬得让他们不知所措。
“大人……肯特大人的宅邸……那里……情况不太好……”侍卫长试图委婉地劝阻，脑海里浮现出之前去查看时那地狱般的景象。
“我不管！”男爵的声音拔高到几乎破裂，肥胖的身体因暴怒而剧烈颤抖，软肉如同波浪般起伏，“酒！我的酒！他说了有！那就一定有！去找！把所有的瓶子！所有的桶！都给我搬来！现在！立刻！否则我就把你们全都扔进地牢饿死！”
他眼中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敬畏，只有一种孩童般的、愿望落空后的极致蛮横和残忍。肯特的死，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最可恶的仆役打碎了他最心爱的玩具。
在男爵歇斯底里的持续咆哮和以饿死的刑罚的威胁下，侍卫们不敢再犹豫。一队人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城堡，奔向肯特那座此刻无人愿意靠近的宅邸。
他们屏住呼吸，强忍着恶心和恐惧，在那片狼藉和已经开始弥漫异味的屋子里翻箱倒柜。他们踢开空酒瓶，挪动破碎的家具，最终在奴仆的房里找到了少数几瓶还算完好的酒——大多是的廉价麦酒和一两瓶味道呛人的劣质果酒。根本没有所谓的“色泽金黄”、“口感细腻”、“冒着气泡”的“香槟”。
他们胡乱地将这些找到的酒瓶塞进一个木箱，像是逃离瘟疫屋一样冲了回去。
男爵依旧深陷在他的椅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眼睛死死盯着门口，期待着他的“奇迹之酒”。
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的地上，打开。
男爵的目光扫过那些沾满灰尘、标签模糊的熟悉酒瓶，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然后迅速转化为更深沉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暴怒。
“这不是！”他尖叫起来，肥胖的手臂猛地一挥，将整个木箱打翻！玻璃瓶噼里啪啦地碎裂开来，劣质酒液混合着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了整个餐厅。
“这不是我的酒！你们这些蠢货！白痴！你们骗我！你们和肯特一起骗我！”他咆哮着，唾沫横飞，“那是金色的！像蜂蜜一样！会冒泡泡的！不是这些垃圾！去找！再去给我找！”
他完全无法理解“死亡”意味着承诺的终结，意味着“香槟”可能永远不存在于这个偏僻的角落。他固执地认为，是这些无能的仆人没有找到，是肯特（哪怕死了）和所有人合起伙来藏起了他的宝贝。
接下来的几天，双峰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混乱。
男爵陷入了偏执的狂躁之中。他不停地派出一波又一波的人去肯特的宅邸，甚至去搜查肯特可能去过的地方，命令他们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金色的、会冒泡的酒”。他对领地政务彻底不管不顾，食欲甚至都减退了，整天念念叨叨，时而暴怒咆哮，时而像个被抢走糖果的孩子一样呜呜咽咽。
他甚至无法理解“肯特死了”意味着再也没有人能替他处理税收、判决和那些烦人的文件了。他只是单纯地、疯狂地纠结于那个失落的、关于美酒的承诺。
城堡的仆人和侍卫们在一片狼藉和男爵日益疯狂的咆哮中疲于奔命，内心充满了绝望。税官肯特的恐怖统治似乎结束了，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失去唯一支柱后、正陷入自我毁灭性疯狂的巨大婴儿领主。
那双峰堡的未来呢？没有人知道。男爵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而痛苦的缺口——那瓶永远无法到来的、名为“香槟”的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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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男爵在他的餐厅里为了一瓶虚无缥缈的酒而咆哮发疯，当城堡的仆役和侍卫们在恐惧和荒谬的命令中疲于奔命时，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掠过了双峰堡高耸的城墙，传到了下面的镇子和周围的村庄。
税官肯特死了。
起初，人们不敢相信。那个如同苍白梦魇、马蹄声和酒气就意味着灾祸的肯特老爷，怎么会死？这一定是又一个残酷的陷阱，是为了引诱谁说出大不敬的话而设下的圈套。
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城堡里没有派出新的税吏，市场上没有了那双冰冷巡视的眼睛，乡间小路上也再见不到那匹高大的、令人恐惧的骏马。
真的死了。
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声张的喜悦，开始在最底层的茅屋间、在田埂上、在市场的角落里悄然流淌。
一个老农蹲在自家的田埂上，看着地里的庄稼，第一次没有计算着还要上交多少，自己一家能剩下多少活命的口粮。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市场里，那个曾经被肯特的仆役故意摔碎了一筐陶器的摊主，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新烧制的瓦罐摆出来，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那个可怕的身影，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夜晚，最破败的贫民区里，一些低矮的窗户破天荒地透出了微弱的灯光，甚至隐约传来了压得极低的、劫后余生般的交谈声和……几乎是哽咽的笑声。
没有欢呼游行，没有敲锣打鼓。长期的压迫和恐惧早已磨平了人们公开庆祝的勇气。他们的欢欣是沉默的，是藏在门缝后的，是体现在终于能挺直一点点的腰板上，是体现在夜晚能稍微睡得踏实一点的呼吸里。
他们不在乎肯特是怎么死的，是仇杀、是内讧还是遭到了神罚。他们只在乎结果——那座压得他们世代喘不过气的大山，突然之间，崩塌了。
至于城堡里那个傻子男爵的疯狂？
呵，那与他们何干？
那个巨大的婴儿领主，他为了丢失一件“玩具”而在他的象牙塔里打滚哭嚎。而塔外的人们，却因此获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感受到了久违的、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甚至对此感到一种黑暗的快意：原来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也会因为如此可笑的事情而痛苦。原来他们珍视的东西，和底层人民珍视的东西（比如活下去的权利），有着如此可笑的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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