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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剑去国(一)
在谢怀霜自己缩回去之前,我更快地拉住他的袖口。
明明总是人如其名、如覆霜雪,一剑封喉的时候都没有一点波澜,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神色呢?
我在昏暗月色中探身找他故意别开的目光的时候,只能想出来一个解释——他大概当真伤得有一点重,不太清醒。
——我跟这样的一个人置什么气?
“我方才都听了。”
写下一句,我抬眼去观察他的神色,见他眉梢还是垂着的,睫毛影子仍然是长长地落下来。
“你现在还想说什么,我也听——我都听着。”
睫毛抬起来,眼睛仍然没有焦点,逡巡一圈才落在我身上,声音低低的,几乎淹没在夜色里。
“那你肯不肯走?”
又来。
“我不走。”我很干脆地告诉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地来,又什么都不知道地走,凭什么?”
什么神殿的龌龊、什么害命的勾当、什么稀奇古怪的毒,他凭什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担在自己肩上呢?
他还未醒的时候,我坐在窗下隔着屏风与帷帐,总想起来我那一株很刁钻娇贵的紫玉兰。风雪堆在枝上,咔嚓一声就断了,明晃晃地露着断口。
花总不解人意。为什么要担尽风雪呢。
“这件事本身和你、和旁人都没有什么关系。”谢怀霜一开口就是我不爱听的话,甚至还说得很认真,“乱糟糟的事情,不用都知道的。”
我正在想怎么驳他,忽然感觉到指尖下面一空,正疑惑他怎么又突然把手抽走,手背上却覆上来一点温度。
他竟然反过来按住我的手背,瓷白泛青,骨节分明。
这些时日在他手上写字是不得已而为之、有相当充分的理由,我和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别扭的——但眼下这样毫无理由地交叠相握,又算什么呢?
“你很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根本不需要赢了什么人来证明这件事。”
我还在盯着他的手,忽然听到这句话,心下一惊,猛地抬眼看他。
“我不是赶你走……不是讨厌你。觉得你很好,才说你这样搭进来,不值得。”
觉得我……很好?
他重新坐回去,脸上影子明明暗暗地跟着掠过去。
“琳琅楼的事情,你已经帮了很多,剩下的我自己来就是。你不要留在这里,好不好?”
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松开了手,那一点留在我手背上的温度也瞬息间就在春寒之中散去。
他说的是对的。为了赢他,缠进来这一堆一听就很麻烦的事情,甚至把自己搭进来,似乎的确不值得。
——但如果我不是单单为了赢他呢?
我看着他,乱七八糟地想。如果我只是觉得谢怀霜这个人对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甚至是最重要呢?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融化、流动起来了,面对着沉默的谢怀霜,冒出来这个想法的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了。
谢怀霜很重要。所以我要昼夜奔赴六百里来找他,所以我要一日一日地和他一道留在这种地方,所以我许给叶经纬十个机关傀儡也要把人叫出来,所以我见不到谢怀霜的一瞬间就害怕得无以复加。
不知道为何这么重要——但我想明白了,原来谢怀霜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好。”于是我就这么一笔一画告诉他,“不是赢了你很重要。是你很重要。你对我很重要。”
谢怀霜本来不知道打算说什么,却忽而顿住了,很茫然地摇了摇头,蹙起来眉尖。
“我觉得,你也不是真的想要我走。”
我又想起来前几日的那个猜想,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看见谢怀霜猛地一抬眼。
“你说的这些我不在乎,也能应付。你说你有想做的事,我也有我想做、一定要做的事。我此刻若是走了,才真的会焦心一辈子。”
谢怀霜不说话,手指弯起来一点。
“而且你对我很重要。如果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
顿一顿,我低头接着写:“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明知道他看不见,我还是想去看他的眼睛。
“你的伤、你的毒,还有方才那个人,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谢怀霜眼睛落在我身上很久,也沉默很久,在昏昏月色里面几乎坐成一尊雕像,只有睫毛偶尔颤一下。
我以为他要像这样整夜都不说话的时候,却忽然见他眨一下眼睛,一滴泪竟然落下来。
我吓到了。
怎么会落泪呢?
我从来没见过他掉一滴泪。被我搅了娱神仪式的时候,在我手下留了骇人的伤的时候,在琳琅楼里面被百般折辱的时候,冷汗浸透兀自痛苦的时候,都没见过。
这些常人早该泪都流干的时候,他都像是无知无觉一样,怎么偏偏此刻落泪呢?
愣到他低了头自己擦眼角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在他手上问:“你怎么了?是哪里难受还是……”
“不是。”
他摇一摇头,声音低低的,抬头时除了眼角有一点红色还没褪去,旁的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知道。”
谢怀霜眉尖松开来,点一点头:“好,我都告诉你。你想……你想知道什么?”
又打量他一遍。我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似乎没想到我问这个,愣一下,摇摇头:“没什么,都好了。”
又骗人。
“那你方才……还有头一晚,都是怎么回事?你中的又是什么毒?”
谢怀霜想了片刻,很轻地叹一口气,抬眼:“这些……罢了,我从头给你讲吧。”
“你问过我,我怎么出了神殿。”谢怀霜一动不动,眼睛对着我,“是我自己要走的。”
“为什么?是因为他们对你不好吗?”
“也算不上,不曾短过我吃穿。”
他说的是算不上,摇一摇头甚至还笑一笑,我看见他眉眼间分明是寂寞神色。
神殿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好。他什么都没有见过,没有见过紫玉兰,没有见过铁皮车,没有见过春雨迷蒙,好好的人反倒养成了剑一样的性格,无知无觉,伤人伤己。
“那是为什么?”
谢怀霜眸光一动,慢慢道:“我觉得……我有时候觉得,说不通。”
“神力说不通。他们鸢机、兵器,都是西翎神赐下来的。你们是异端,会被西翎神诅咒,可你的兵器反而很厉害,比我的要厉害得多。”他越说语速越快,“供奉也说不通。这么多年,我看见台下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好像都没有过得很好,交上来的供奉反而越来越多。”
“像这样……很多事情,我开始觉得说不通。但是我只知道神殿里面的事情,从来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
他摇摇头,重复道:“说不通。”
“所以你想走?”
“是。”他垂了眼睛,“我觉得世上很多事情也许跟他们说的都不一样,一定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但是他们总是不放我出去。”
“我跑过,守卫太多,没有跑掉。”
谢怀霜只一句话带过去,好像以为我不会多想一样。
——这大概就是我整整六个月没见过他一次的原因。这些时日里面神殿又能对他做什么呢?猜也能猜得出来。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放我走。我对他们有用,而且只有在这样糊里糊涂的状态下能有用。”
谢怀霜说到此处却笑了,幽幽两潭深绿,照着月色一晃。我想起来他前几日那句“是我自求”,忽然猜出来些什么。
“所以,”我觉得荒谬、不可置信,试图组织语言,“你就……你就干脆废了自己,是吗?”
“是。”
他点头:“我也不想糊里糊涂地做这些事情了,赌一把。假设我对他们没用了,关着我又有什么必要。”
我被他这个人的天真程度震撼到了:“你若是真没用了,他们不会放了你,只会杀了你——”
“我知道。”他却很坦然,“我要的就是这个。赌一把。他们当然不会让我活着出去,想出去,只这一个方法。”
“他们不放心,又灌了碗药。喝的时候我想办法把心脉护住了,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还是等到了他们回去,自己爬出来了。”
他说的时候连眉头都没有皱,眼睛竟然被月色照得莹莹亮。
“那你……”我头一次觉得字句生锈一样,从喉咙里面拖曳出来这样晦涩,“你就没想过……赌输了呢?”
“愿赌服输。” 谢怀霜目光挑起来,“无论如何,我想知道真相——哪怕一点点,我也心甘情愿了。”
他说话声音轻轻的,却在我耳边心上万钧重地落下来。
我总以为他是被旁人推下神坛来的,可他原来是自己纵身一跃。从百丈千丈的神坛上向不知深浅的滚滚红尘纵身一跃。
在学堂里面跟着先生念书的时候,很多书我不想被罚抄二十遍,背是背下来了,但也没懂。
我不明白剑折为何还有寸利,镜破如何仍有片明。但我此刻忽然想起来这些。
谢怀霜在三尺外的地方静静地望着我。我说不出来话。我不知道能说什么话。
然后的事情我也已经都知道了。从神坛云端一路往下、再往下,跌跌撞撞地拼凑他所谓的那个真相。
“开始的时候很茫然……更想不明白。”谢怀霜接着自己说下去,“觉得神殿说的也不对,但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遇到好人,我以为人世很好。进了琳琅楼,我又以为人世很坏。在这里时日久了,又觉得人世似乎也没那么坏,好人坏人都很多……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一些,不管是怎么样,总归都是人——人世到底什么样,都是里面很多很多的人决定的,不是神。”
他嘴角弯起来一点,摇摇头:“还有我问你的那些,大概你觉得很没什么意思,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只是我学得太慢,花了很久才想明白。”
“不是。”
我忽然知道他方才为什么那样按住我的手了。因为想说的话明明很多,但又不知从何而起,只好这样用别的方式,来表示自己是很认真、很认真的。
像他方才那样,按着他的手,将竹节白瓷都拢进来,我和他重复:“你没有学得很慢。你说的都很对。”
他没把手抽走,只是眼睛看向我的方向:“真的?”
“真的。”
“神殿现在已经骗不了你了。你见过这么多人、想了这么多东西,你还知道齿轮怎么用,你学得很快很快、很好很好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曾经造过的一柄剑。刃面是少见的锋锐,寒光照人,偏偏极薄而脆,我总是不敢用,便束之高阁。
“总之……就是这样。”
谢怀霜说完,便不作声。
“那你这次这个样子……”
谢怀霜打断:“也都是因为毒发。所以也没什么,不必管它。”
他这个说法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我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有哪里对不太上,却又想不出什么,正在琢磨的时候,谢怀霜又开口:“你当真想好了?神殿发现我,不会善罢甘休。琳琅楼和神殿的关系也比我之前想的要深……”
我把方才那事暂且按下去,告诉他:“是。”
“神殿找来又怎么样?除了你,其他人都好应付。”
这真的是实话。每次被神殿的人缠住,都一定是因为里面有谢怀霜。想到这里,我就轻轻戳一下他手心。
“再说了,早就说好了,要烧了琳琅楼,让所有人都走,带你走……”
写到这里我又顿住,停了片刻才又问他:“你想不想和我走?”
其实比起掀了琳琅楼,我对这件事反而才没什么把握,有点紧张地盯着他。
谢怀霜眉头松了又紧,睫毛抬起来落下去,深绿色乍明乍灭,良久才站定。
“我不是早就说了吗?”他轻声道,“我和你走。”
被我按住的手转了一下,指尖摩过我的手腕,拇指穿过我的虎口处,积年的剑茧擦过去。
明明是从手上擦过去,怎么反而是心上这样一颤一颤。
谢怀霜还在重复:“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不是假话。”
我从手上移开目光,抬眼见他尚且有一点水痕的眼角,另一只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到底还是去抿了一下。
方才那一滴泪到底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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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被爱的一瞬间反而会丢盔弃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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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直球好啊,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虽然小祝一张嘴很可能是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