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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梁鸿宝略微沮丧地走到弧形围栏旁,却发现金色的旋转楼梯下方有个熟悉的身影。
一楼的角落,关晖站在一架钢琴旁正听得入神。
亮黑的琴身上,倒映出深蓝西服歪斜而拉长的身影。梁鸿宝从他身后慢慢走过去,看见自己鹅黄色的倒影也随之掠过。
他穿这一套显得身姿多么挺拔隽秀。可也许是这个颜色的关系,她总觉得他的背影里藏了一丝哀伤。
但钢琴曲是欢快的。
她不让自己多想,快步走到他身边:“小猫圆舞曲,我当时学完这首曲子就没学了。”
他含着点微笑说:“我妈以前最喜欢教学生弹这首曲子,她自己也常常弹,一遍又一遍好像弹不厌。”
她犹豫一下,问道:“你妈是钢琴老师吗?”
他看了眼她,好像从往事中醒来了:“你们都来了吗,我来时还没人,所以先在周围转一圈。”
她却被音符牵动,不由自主陷入了某种回忆:“……我好像有个钢琴老师,我怎么会忘了。对,我以前很喜欢她,她待我很好。我还去她家玩过,好像还和她儿子合弹过小星星……”
关晖伸出食指,按在她嘴上,阻止她再说下去。“认真听,不要破坏这么好的氛围。”
欢快的曲风娴熟地结束。演奏者一曲终了,往他们这看了一眼,突然曲风突变,弹奏出一曲优美而哀伤的抒情曲。
关晖听到这首曲子响起,很缓慢地笑了,对她伸手道:“梁小姐,可否与我一舞?”
梁鸿宝很惊讶:“现在?在这里?”
关晖点头。
“可我爸妈就是让我来催你的。”
“这首曲子不过两分钟。”
“可……”梁鸿宝望望四周。辜喜酒楼是家几十年的老饭店,虽几经装修,但仍然保留了原来的老式格局。就是因为这样,这种楼梯旁的角落才不容易一眼就被进门的人看到。但是这毕竟是一楼大厅,还是比较惹眼。但她也不想让关晖扫兴,特别又是这种浪漫的提议。
她想了想,牵住关晖的手,快步领到侧门后的楼梯间。
“这里还有个小楼梯。因为基本弃用,所以有点灰。小时候来吃饭时,我和小伙伴还在这玩过捉迷藏。”
虚掩上侧门,大厅的音乐声仍隐隐传来,像涌动的海水一般隔开远远的喧闹。
而他们藏身在这个小小的孤岛。
两个人对着笑了一下,梁鸿宝上前抱住关晖的腰,把头倚在他肩上。两个人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静静舞着。
这一曲短暂又漫长,曲调温柔,又带着说不出的忧伤。眷恋拉成丝线把她缠住了。
等一曲结束,她仍陷在刚才那种氛围。还是关晖拍拍她的背,“我们走吧,你爸妈还在等我们吧。”
刚说完手机就响了,果然是仲雯娟来催了。
梁鸿宝却按断电话,一下子就告诉他:“晖,我们有孩子了。”
转角处有两面小小的铁艺窗子,窗户有薄灰,六月的阳光洒进来竟然有点惨淡。空气中旋转的灰尘却被照得无所遁形。
她看着关晖苍白的脸色,发觉他一点都不高兴。不高兴得她简直有点害怕了。
她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却把她的手甩开。
他一直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整个人贴在了墙壁上。
老式的墙皮随着他身体的下移从墙上剥落了大一块。
梁鸿宝知道他整洁的西装肯定蹭脏了,刚才纹丝不乱的衣服下摆也会被压出褶皱。
可她没出声。
关晖一手撑在墙上,总算抬起眼睛来看她了。
“我装不下去了,梁鸿宝。游戏结束。”
“别这样看着我,你真的这么蠢吗?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吗?我不信。”
“明明那天你还问我,我有这样一套本事,如果用在你身上,你能不能看出来。你明明已经怀疑了,你为什么不敢追究?”
“为了装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吧,就是准备像这样,在这种关头睁大双眼一脸懵懂地望着人。”
狭小的空间里,顶上直直的楼梯一层层回旋着。人抬头看久了就会觉得眩晕。
在隐约的眩晕里,关晖还在说话。
“你说话啊,你以为不说话就可以躲过去吗?”
“你有怀疑过对吗?”
“说出来吧,你刚才想说的钢琴老师,和他儿子,你现在讲下去。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给我讲下去!”
脑子晃成了一片空白。恍如白日头照着明晃晃的磨砂玻璃。
白玻璃在她脑子里闪烁。
是什么藏在白玻璃之后?
而舌头发硬,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张嘴,她才能像个刚学说话的婴孩,迟钝地把话拼接起来:“我,我就……模模糊糊记得一点……有些不记得了,是真的不记得……这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这才是我们之间……”他从倚靠的墙上撑起来,重新站稳了。
“真正的关系。”
他脸上有一种梁鸿宝从没见过的表情。
不,她见过的。那天晚上在下雪一般的草地上,她提到他死去的母亲,恶毒地骂他“有人生没人教”的时候,他也出现过这种神情。
只是当他开口说下一句话的时候,他又把这副神态给收起来了。
一股凉意沿着小腿爬了上来。仿佛在路上开着车撞到了重物,停下车,开门去查看,先跨出的右腿上缠上一只冰冷带有鲜血的手。
“你说过,福利院里头一次见我就很眼熟。你当然会见我眼熟,你来我家玩过。穿着粉色小纱裙,给你递一杯热巧克力就会说谢谢,像极了动画片里彬彬有礼的小公主。”他眼睛一直望着她,“这么多年我一直后悔,没有在那杯巧克力倒进蟑螂药。”
“也许这样,你就没有机会害死我的母亲。”
奶黄色的手包砰地掉落在地,声音大得让她耳朵嗡嗡地起了耳鸣。
“你说……什么?”
“还要我再说一次吗?”
他清清楚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害死了她。”
“钢琴,钢琴老师,她死了吗?我……我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
往事像空气中晃荡着的灰尘粒一样漂浮不定,随后它们混淆成灰黑色的海浪,哗啦哗啦在她耳边响着。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它们一波又一波地越翻越高,最终没过梁鸿宝头顶。
钢琴声忽远忽近,像波涛起伏的海水载着她。她喜欢弹钢琴,这样听不见爸妈的吵架声,她总是很认真地练琴。钢琴老师容长的脸庞,像散发着皎洁月光的月亮。她想象自己是月亮上的一只兔子,离地球很远很远。
后来,后来为什么她不练了……
嘈杂的声音响起,是玻璃花瓶砸碎的声音。“换个老师怎么了,你就不学了?不学就不学!还指望你成音乐家不成!你没看见你爸眼珠子都快落你老师脸上去了啊。到底是你学钢琴还是他学?”
有些话她还听不太懂,她只是知道那是不好的事,要藏起来的。藏得她在马路上看见钢琴老师时,都恨不得把脸都藏起来。
可黄嫂看见了她的眼泪,黄嫂把她领到钢琴老师面前去,“鸿宝想你呢。”
黄嫂帮她做掩护,让她偷偷跟钢琴老师回家去玩。她很好奇,一直想知道老师家是什么样的。原来老师家这么干净整洁,厨房里种了可以泡茶喝的薄荷叶。客厅有一架三角钢琴,还有一个很老很老的大提琴。
小男孩说提琴是爸爸,钢琴是妈妈,她问你呢。他说自己是小星星。相同的年纪,两个人很快玩到了一块,一起弹琴时鸿宝觉得自己好久没练琴都生疏了,没有小男孩弹得好。
可黄嫂来接她时,她在门口换鞋时发现了一双男式拖鞋。那是爸爸常穿的款式和品牌,爸爸穿鞋就喜欢盯着一个品牌买。鸿宝盯着那双鞋看了很久,最后怀着忐忑,走出门去牵黄嫂的手。
她被秘密煎熬着,问来给她盖被子的黄嫂:“小孩子是不是要诚实?不能对爸爸妈妈说谎?”
“你是不是想告诉太太,我让你去了钢琴老师家。哎,你要是说了,黄嫂我可要倒霉了。”
她伸出小小的手,摸摸她眉间急出来的皱纹:“我不说。”
她试着去警告爸爸,“你不要再去钢琴老师家了,不然我就告诉妈妈。”
可没想到他一点不怕,“你说好了,你不说我还要说呢。小小年纪也来威胁人,跟你妈一模一样!”
可没想到妈妈就在门外,推开书房就戳着她问。
“你怎么知道他去了钢琴老师家,你听见他们打电话了,还是看见他们亲嘴了,之前来教琴时你有没有看见过他们躺一张床?”
她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她不能说,她不能出卖老师,也不能出卖黄嫂。
可仲雯娟一直晃着她问,“你说话啊,连你都不帮着妈妈吗?你还有没有心肝?让别人跑到门上来欺负妈妈吗?”妈妈红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非常非常可怜。
她最终还是很小声地说了:“没有来门上。以前都好好的。现在……前,前两天,去那里才发现……”
“有爸爸的拖鞋。”
家里成了一团浆糊。他们两个把能砸的都砸了,黄嫂抱着她捂着她耳朵躲在她的卧室。“小祖宗,小笨蛋,等你黄嫂被开了,看谁来抱着你。”
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拉着黄嫂衣角不停地哭。黄嫂又反过来安慰她:“不哭呢,黄嫂不会走,最多被太太骂上几句。黄嫂皮厚呢,不怕骂。来,你摸摸,看黄嫂的脸皮厚不厚。”
再后来呢?
他们吵着要闹离婚,可不知怎么一直没离成。爸爸后来服软了,妈妈却不肯罢休,仍然坚持要离。
有一天,有一天……她打了个寒颤。
那一天,也是像今天这样喧闹,也贴了一个大大的寿。只是酒楼门口围着的却不是记者,是舞狮队伍。
仲雯娟拖着她从金黄的舞狮队里匆匆穿过,她头戴的红色小毡帽险些被狮子的眼睛刮掉。
她们穿过转得太快的旋转大门,爬上咯吱咯吱响的木楼梯,一直走到一个坐满了人的大厅里。里面每张面孔都很陌生。
只是她们一走进去,就有些人开始瞧她们。梁鸿宝想,那是因为今天妈妈把我们两个都打扮得太漂亮的缘故。
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要带她到这里来。
直到她们站到主桌旁边,她看见钢琴老师美丽而惊诧的脸庞。
妈妈大声问:“谁是赵之蕊的父亲?”
一位双鬓花白的老先生站了起来。
有些情形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妈妈一把拉住她,她突然觉得怕得不得了:“说,你是不是看见钢琴老师家有你爸的鞋子。”
她只想挣扎着逃跑,妈妈却不放过她:“快说。”
所有人都在看她们,她只想把头缩到小红帽里面去,妈妈却还在说:“你哑巴了吗?”
老先生叹口气,“这位太太,不要逼小孩,你看,要不我们等寿宴结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
旁边有人说:“爸,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就是来闹事的。保安呢,保安!这么一个大酒楼没保安吗?”
他喊得那么响,那么理直气壮。梁鸿宝更怕了。仲雯娟一直拍着她胳膊:“你怎么不说话,你要我们两个被冤死吗?梁鸿宝!”
钢琴老师走过来,她还是如月亮般恬静、美丽。她说:“梁太太,你不要为难小孩子。鸿宝,没关系的,你把你看到的事情说出来吧。”
她当时还不知道会有何后果,她就是被吓怕了,老师说可以说她就说了:“我,在老师家看见鞋子了。我认得爸爸的鞋子。”
钢琴老师说:“他说你们的婚姻名存实亡,说他很快会离婚。我,我……”
她怆然一笑:“对不起。”
“上下嘴唇一碰,轻轻松松一声对不起就够啦。”
“那梁太太,你要怎么样才满意呢?”
“亏你还知道我是梁太太。”她觉得妈妈的语气和样子都很陌生,她只想赶紧回家,不想再看见整个大厅对着她们的眼光。
所以她怯怯地伸出手,拉住妈妈袖子。“妈妈,我们回去吧,我有点怕。”
“怕?你有什么好怕的。要怕的应该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要怕的是这个没有教好女儿的家庭。对,这个所谓的书香世家。”
她还是低着头扯着袖子用行动表示想走。
妈妈却一下子就火了,从她手里一把扯出袖子。“我就知道,你和你爸,心里都向着外人。我白养你了,白疼你。你认她去做妈妈吧,等我和你爸离了婚,她就是你新妈妈了。你没听见她说嘛,她说你爸早就跟她说了,他很快就会离婚。”
“你去叫她妈妈啊,去啊,去啊。”
她含着眼泪摇着脑袋。
“你们新的一家四口,不,一家五口。看到了吗,那边你还有个弟弟呢,去过好日子吧。你不是本来就喜欢这个老师嘛,还为我辞退她跟我闹不开心嘛,你这下高兴了吧。比你妈还好的老师,去叫她啊,去叫妈啊。”
妈妈一直把她往老师身边推。然后转过身就要走,好像就要把她扔在这满是陌生人的大厅。
“坏女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她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学着妈妈刚才的语气骂出来,“不要脸。”
她不要被扔下。她不要变成没有父母的小孩。
妈妈站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她,她眼里有惊喜。
她重新走回她身边,蹲下来身来,小声提醒她:“勾引别人的老公,勾引我的爸爸。”
“勾引别人的老公,勾引我的爸爸!”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还不懂有些词语的意思,只知道这些词语大概是最恶毒的,最污秽的词语。
因为钢琴老师的脸色像月亮蒙上了阴影,最后没有了一丝光彩。
“不要脸,不要脸!”
她重复使劲地哭骂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骂谁,是骂钢琴老师,还是在骂逼迫自己的妈妈,或者是忘恩负义的自己。她觉得她们全部面部可憎,全都应该消失掉。
随后她听见重物沉沉倒地的声音,然后是嘈杂的哭喊声,可她仍然站在原地,喃喃地说着:“不要脸,真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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