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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右丞王维(二)
百炼镜,祥与不祥,如剑有两刃,仍是利器。
裴延龄被贬去岭南,柳宗元自认为是他的功劳。
他和刘禹锡商讨出百炼镜上文章标题的窍门,于是浙东观察使换了新人。剥削百姓,靠羡余以求恩宠的节度使,首当其冲的韦皋、刘赞、裴肃,后来略有收敛。
柳宗元在百炼镜上看了一篇《我在大唐当偶像制作人》,次月昭义军节度使就献上了《诞圣乐曲》。京城热闹又繁荣,圣人下诏赠修望仙门,十六王宅也再做维护。
适逢雨天,柳宗元略为伤神。
当时害了阳城,他有些自责。但阳城是什么样的人,他和刘禹锡怎么也看不透。
一时是夏邑隐者,一时是集贤书吏,有人说他的俸禄全拿去买酒,有人说他他花钱祭鬼到一贫如洗。要不然阳城从谏议大夫贬为国子司业之前那一夜,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听见他家的尖叫声。
性格和经历,扑朔迷离。
【……你在电脑上和谁聊天呢?】
【……有人要交稿子啦?太好了!】
【……先把参考文献发过来。那她是不是正在现写现发呀?真是糊弄。】
长安城,永乐坊,开元观。
元稹听到天声,放下手中的笔,想赶紧回家拿菱花百炼镜一看。
边上的少年按住元稹的肩膀,不准他回去,还帮着研墨,并把笔塞回元稹手中。
他们二人有约,诗写好后,拿给对方互相看。
但是元稹写不出来。
并非不擅长,而是不情愿。
有人“下笔如有神”,元稹下笔就见鬼。写圣人以五花马、千金裘重金为聘请阳城,李家大少爷对天发誓正有此事;写落魄老人重返京城追忆锦绣长安,健朗的张万福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之前元稹不信邪,特地去大明宫。那一天,没等元稹行礼,张万福先行反问他,之前要拿来过目的长诗写出来没有。
太吓人了。胆小的人,怕是整个长安的佛寺道观,之后都要前去拜一拜。
幸好,元稹坚信是他自己写诗如作法。
此般绝技,定有大用。才高势弱,过于易折。凡尘俗世,太难容身。
元稹不想过早暴露。
“李家大少爷,”元稹无可奈何,“你说你要考进士,却盯着我日课写诗。”
“你也可以考进士。”
“你就等着门荫吧。”元稹见对方一脸不快,心里得意,“要不然去国子监?宗室小少爷。”
“元兄,我诚心诚意和你交个朋友。你夸我写诗好,可能是看我今年才十四,年纪小要求低,但是我对你,发自内心的敬仰。可是你,怎么能咒我去国子监呢?”
“行,是我有错。”
“主动认错,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李家大少爷笑着说,“元兄,我们以后可以表字……”
“微之。”
“损之。”
李损之,名宗闵。他的表字独具一格,和这个小孩儿倒也契合。
元稹文思泉涌,就写国子司业阳城,从他被贬之前开始——
炎炎日将炽,积燎无人抽。
公乃帅其属,决谏同报仇。
延英殿门外,叩阁仍叩头。
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可是圣人那些日子不知怎么的,贬黜太多人。
且曰事不止,臣谏誓不休。
上知不可遏,命以美语酬。
降官司成署,俾之为赘疣。
元稹罢笔,拿给李宗闵。两人交换诗稿,作为订交的信物。
李宗闵的诗,文笔瑰丽多彩。
还真的不能小瞧他,一看就是进士科的好苗子。
他的父辈官至几品?要是赌进士科渺茫的机会,太可惜了。可若提起国子监的话题,李宗闵一脸鄙夷。
三品官员的子孙可入国子学,五品官员的子弟可入太学。然而可曾听闻哪位宰相出自太学,太学的学子仕途很难超过父辈。
眼光可真高。
元稹尴尬假笑。
“都是在家里学不进去,才送过去的。”李宗闵辩解道,“微之不会以为我嫉妒他们吧?”
“恶人先告状。”元稹想起之前自己对他格外防备,果然没错。
“太学学制九年,有一个名唤何蕃的,他在我阿耶年轻时入国子监,如今仍在那儿呢。”
“他对国子监感情深厚,留下任教有何不可?”元稹反问道。
“微之,我没讲清楚,其实是他在太学二十年,学业仍未成。”
元稹大为震撼:“但如今阳城过去当国子司业,学风能重振吧?”
李宗闵眯着眼睛,嘴角一勾,冷笑一声:“我听闻阳城……”
小小年纪,圣贤书没读几卷,流言蜚语信手拈来。
不愧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元稹偏着身子凑近他,洗耳恭听。
李宗闵说,阳城到了国子太学,很受太学生爱戴,从前学规繁琐,考试频繁,阳城上任之后,因材施教,宽以待人。
但是太学生本就不爱念书,如此一来,更加散漫。其他师长想管他们,他们就报出阳城的名字。因为他是国子司业,学规他说了才算。
元稹赶紧抢来他自己刚才所写的诗稿,他笔下的阳城正是如此。明明诗成之前,李宗闵对阳城还不是此般态度。但若要追忆,阳城的行为,改自百炼镜上的文章,看到这一篇之后,他和李宗闵第一次聊起阳城。
“这么了解,你去过太学?”元稹反问道。
李宗闵摇头。元稹决定亲自去国子监确认一番。
国子太学。
这里学生的气质似曾相识。元稹来回路过几次,太学生便挡在他的前面,问怎么不认识一下。
李宗闵才是应当亲自来这里采风的人。元稹和他打赌,诗歌写人,要写出那人不为人知的一面。
元稹来到太学,听太学生口中的阳城,正如李宗闵所言,但是他不愿输,不甘心只写出阳城的近况。
太学生听闻元稹早年丧父,生活困苦,早早明经科及第,却一直没有出仕的路子,对他深表同情。有人出主意让他去应制举,切记不要选前进士擅长的博学宏词科,最好是能和当朝宰相搭上话。
另一位太学生笑话那人自己没关系,就不要胡乱建议,而他愿意让元稹拿诗文谒见自家的长辈,先去京城外面的幕府历练一番。
“远在他乡,孤身一人,苦于恩情,被克扣俸禄也得任劳任怨。”一位正义的学生说,“十几岁,尚未及冠,何必那么着急。我们在太学受气,都见不得外面的人日子过得好了?”
终于套到话了。
“你们也不容易,却还对我这么关心……可是司业平日教导太严?”元稹心里暗喜。
新来的国子司业阳城,之前频频上书,惹怒圣人,于是被罢为国子司业,现在改过自新,谨小慎微,对太学生和声细气,关怀有加。
表面上是好事,但太学里年年贡举年年不及第的何蕃,仗着阳城司业的庇护,得寸进尺,如今多半学生都向着何蕃,跟他拜师学艺。
学风日下,他们几个和元稹闲谈的学子,如今都靠外面的人求学。
“太难熬了,我们国子监每年休假,然而他五年不归家,”太学生无奈得冷笑,“躲都躲不开他。他身边那群人,还恭维他讲孝道,不学成不归家以示志向……”
孝道?
元稹记得曾在百炼镜上读到过,阳城的妹夫去世,家贫难下葬,他们三兄弟便往返千里将其归葬,而后把妹妹接回家来,一家人和睦友爱。
外人常在院子外看他们,眼里都是羡慕。
另有一个太学生感叹,何蕃的小跟班,喜欢跟风,一人开始向礼部举荐他,其他人蜂拥而上,诚心诚意,希望他早点及第入仕。
“还让我们帮忙抄何蕃的诗文,送进礼部贡院,这样能免这个月的月例钱。”他不情不愿,但是为了省下保护费还是照做了。
其他人称他是叛徒。
可坚守原则的人,见太学一夜之间众人改口,他们也不再去礼部举报何蕃的恶行。
“那么礼部,岂不是认为阳城教导有方,何蕃改过自新了?”元稹问道。
太学生一齐哀叹。他们实在无能为力。
元稹见太学生真心待他,便决定回家写诗相报。写何蕃,元稹无从下手,但若写阳城,元稹已经应验两次了。
既然阳城上奏的时机已改,那么像张万福那样改一下他的性格……要么国子司业换人,要么他性情大变。
写好之后,他先拿给李宗闵过目——
昔公孝父母,行与曾闵俦。
既孤善兄弟,兄弟和且柔。
一夕不相见,若怀三岁忧。
遂誓不婚娶,没齿同衾裯。
李宗闵看了直摇头。
他家的教育,不婚即是中了邪。
“公主还有不婚的呢。”
“男女有别。小娘子不婚,多福且高寿。倘若男子不婚,可是容易撞上狐狸精、大猪妖、井底鬼,若皈依佛门以求避险,那就是另外的陷阱,兴许会被人捉去煮了吃,当作长生肉。”李宗闵表情十分严肃。
“你快接着看。”
妹夫死他县,遗骨无人收。
公令季弟往,公与仲弟留。
相别竟不得,三人同远游。
共负他乡骨,归来藏故丘。
李宗闵双手颤抖,本轮作诗,他甘拜下风。
“点评一下。”
“你应当和我一起考进士科。不行,那样你就把我的名次挤下去了。你制举要报哪一科?我们以后可别撞上。”李宗闵说道,“微之的诗颇具洞见,从阳城的过往便能知道国子太学明日的危机。”
这根本就是不服输,好在夸得真诚。
元稹让他具体、生动、不加保留,一字一句说清楚。
李宗闵认为太学里有妖怪混入其中,正如元稹所预见的那样。元稹和李宗闵想把何蕃和阳城弄走,妖怪偏偏想让这两人进入朝堂。
“乱我大唐!”李宗闵激动不已。
元稹无可奈何,问:“你曾说你家里藏书几千卷,六朝的志怪小说,读了不少吧?”
“一卷没落!”李宗闵一脸得意。
不敢反驳。
元稹的诗改变阳城赴任国子司业的原因,然而太学生吹捧何蕃实属意料之外。
元稹不信妖怪那一套,但李宗闵却说得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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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应该考过进士科,但是没中。唐朝“赋得”开头的诗,都是科举考题,而元稹《元氏长庆集》里收录多篇,其中一首是《赋得春雪映早梅》。李宗闵最好的朋友庾敬休(字顺之),进士及第,他同样有一首《赋得春雪映早梅》。
元稹《台中鞫狱,忆开元观旧事,呈损之》中的“因言辛庾辈,亦愿放羸孱”,这个“庾”正是庾敬休。他们几个人应该是一起应考多年,最后元稹跳过进士,从吏部科目试成功上岸。唐朝宰相之子也有好几个先考明经,再考进士,接着考制科,学历疏而不漏,所以元稹明经之后在长安多年,大概就是在备考。
根据清朝的《应试唐诗类释》所写,《春雪映早梅》考的是《阳春白雪》和《落梅/梅花落》这些曲子相关的典故。元稹和庾敬休两人的诗也是围绕这个来写的。刘禹锡和柳宗元那年的题目出自南朝齐的谢眺的诗《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诗》,白居易的进士科考试题是南朝宋的颜延之《赠王太常僧达诗》。进士科考试真的好难!
炎炎日将炽,积燎无人抽。公乃帅其属,决谏同报仇。延英殿门外,叩阁仍叩头。且曰事不止,臣谏誓不休。上知不可遏,命以美语酬。降官司成署,俾之为赘疣。昔公孝父母,行与曾闵俦。既孤善兄弟,兄弟和且柔。一夕不相见,若怀三岁忧。遂誓不婚娶,没齿同衾裯。妹夫死他县,遗骨无人收。公令季弟往,公与仲弟留。相别竟不得,三人同远游。共负他乡骨,归来藏故丘。
——元稹《阳城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