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身体滚烫，仿佛身处炼狱火海，自内而外，自外而内，都被这火焰炙烤得无处遁形。

　　周围是一片混沌橙红，视野里的一切都被蒙上灼热的光晕。

　　她想挣脱，想尖叫，可喉咙却似被砂纸磨过，发不出那样的声音。

　　热度不减反增，像要将她熔铸成一滩滚烫的锡水。

　　忽而，一阵凉意自脚踝缠绕而上，如藤蔓，更似冷血动物滑腻的鳞片。

　　它沿着她的曲线螺旋攀升，掠过膝盖，抚过大腿，所经之处激烈起细密的战栗。

　　张醉模糊中意识到，那是一条巨蟒。

　　巨蟒的缠绕逐渐收紧，力道不容抗拒，肺叶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殆尽。窒息感与炽热交织，却在濒临极限时，从压迫中升腾起诡异的快感。那凉意渗入灼热肌肤，竟带来近乎残忍的舒缓。

　　痛苦与欢愉，让张醉联想到DNA的双螺旋模型，这两种感觉就像两条螺旋线，在她体内疯狂交织攀升。界限模糊，教她分不清自己究竟该抗拒，还是去迎合这致命的缠绕。

　　这时，蟒蛇沿着她脊背的中心线缓缓下移——

　　张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她张开嘴，想呼救，口腔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恐惧如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身体剧烈颤抖，无法自控。

　　而蛇头在这片无法抑制的颤栗中，精准穿过两股，深深钻入她的身体。

　　独特的滑腻和冰凉瞬间冲破五脏六腑，似是要延喉管而上，顶破口腔，去吞噬大脑——

　　张醉终于失声惊叫。

　　睁开眼的瞬间，先映入眼帘的，是并未完全拉好的窗帘，缝隙间，晨间阳光恣意刺入。

　　宿醉的钝痛敲打着太阳穴，喉咙干渴得发疼。

　　她记得昨晚喝了多少酒，也记得自己如何回到这酒店，之后……

　　张醉猛坐起身。

　　视线所及，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衣服。黑西装外套，米白羊绒围巾，衬衣压在长裤上，两只鞋隔着至少一米，一直立着，一只翻倒。

　　这些都不是她的衣服。

　　明显属于另一个女人。

　　她自己的浴袍，则半截搭在床头柜，腰带垂在地上。

　　张醉浑身紧绷，心底骤然破开一个黑洞，冰冷的重量拽着她不断下坠，坍塌。

　　若她视线下移，便能看见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

　　而躺在身边的司昭寰，便是昨夜她梦境中，那条具象化，代表欲望的蛇。

　　张醉手撑着额头。宿醉后特有的倦怠与焦渴仍在，但更明显的，还是身体被彻底打开的异样。

　　一种陌生的空虚与饱胀同时存在，仿佛某个从未被触及的领域被强行闯入拓荒，留下无法忽视的印迹。

　　她甚至能感到腿内侧肌肉轻微的痉挛，那是过度承欢后的证据。

　　司昭寰这时也迷糊地睁开眼，她被张醉那声尖叫惊醒，一睁眼，就是张醉坐起的背影。

　　肌肤在晨间阳光下白皙细腻，连脊柱那道凹槽，都显得线条柔和。

　　美中不足的却是，这样漂亮的躯体，赫然几处淤紫的痕迹，像如同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刺目诉说着昨夜的失控。

　　司昭寰看了会儿，也坐起身，从背后拥住她，“抱歉，我昨晚……太冲动了。”

　　没有衣物阻隔，温热的肌肤贴到一起。

　　这感觉太熟悉又陌生，司昭寰舍不得移开，满心都是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视线落在张醉胸前几处红痕，愧疚再次翻涌。

　　她昨晚的确失了分寸，被积压太久的渴望冲昏头，动作只剩掠夺的本能。

　　可她对这具身体已思念太久，久到此刻肌肤相亲，仍觉得一切如同易碎的梦境。

　　肩头隐隐作痛，司昭寰抬手抚上。

　　那是张醉昨晚咬的。

　　情欲之火一旦点燃，便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仿佛不用这样近乎激烈的纠缠，就无法再烈焰里确认彼此的存在。

　　五年前没有得到的，昨晚似乎都得到了。但醒来后，巨大的不安依旧攫住了她。

　　司昭寰收拢手臂，前胸毫无间隙贴她后背。

　　指腹轻贴那些吻痕，眼里满是怜惜，“是不是弄疼你了？抱歉。”

　　张醉没有回答，只是垂眸，姿态像个雕像。

　　司昭寰便像过去常做那般，将张醉披散的长发撩至另一肩上，露出光洁的后颈，埋下头，讨好般用鼻尖轻蹭。

　　“小醉，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她看见张醉眉梢微动，心里似有所松动，凑过去，想吻她的唇。

　　但这亲吻只持续两秒钟。第三秒，张醉把脸扭到一边，避开她的亲近。

　　接着掀开被子，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门，面无表情拿衣服穿。

　　司昭寰怔在床上，难以置信看着她。

　　惊讶有人一夜缠绵后，醒来对彼此的身体没有半分流连。

　　姿态决绝得像在剥离一件不合身的戏服。

　　除非昨晚的一切，于她只是场不带任何情感的交易。

　　张醉脸上始终没什么波澜，好像昨晚那个任己予取予夺，媚态横生的女人只是司昭寰的幻觉。

　　她面若冰霜，好像打开门，走出的不是酒店房门，而是会议室大门。

　　司昭寰急了，“你要去做什么？”

　　她心里一刺，慌忙从地上捞起衬衫胡乱套上，光着脚，连衣扣都没扣就走到张醉身边，手撑着柜门，强迫她看着自己。

　　“吃早饭。”张醉声音平静，说完，准备绕开她，去卫生间。

　　司昭寰被她过分冷静的态度弄得一愣，“可是……”

　　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拉张醉。

　　视线无意扫过手指，在中指与食指之间，一抹干涸的暗红痕迹猝然闯进视线。

　　她又是一愣。

　　一个不敢相信，却又隐隐盘旋在心里的疑问，教她脱口：“……你是第一次？”

　　说完便觉得失言。

　　五年光阴，世事变迁，张醉怎么可能——

　　想收声，却晚了。

　　张醉给了她一巴掌。

　　她扯了扯唇角，眼底没有温度，“是啊，我当然没你那般招人喜欢。”

　　“以前说过的，有些事，要留到彼此都在的时候。我做到了，你呢？”

　　张醉眼底蒙着层雾：“你现在缠着我，是想看我还像五年前那样，傻得可笑吗？”

　　·

　　又一次亲密交缠，体温透过衣料，肌肤都蒙了层粉红。

　　张醉觉得胸腔里的氧气要被抽空了，脑中警铃大作。

　　她努力打起精神，挣扎扣住司昭寰不安分的手，

　　声音带着喘息，“……别。”

　　司昭寰动作顿住。

　　她望进张醉的眼眸，里面氤氲着情动，却仍有一线不肯融化的坚冰。

　　失落如潮水，但她还是听话地停下动作，收回手，转而撑在张醉身侧。

　　那晚耍赖留张醉过夜后，她们才懂，恋人之间原还有这样教人沉沦的相处模式。

　　那晚，两人本各睡一张床。后半夜，司昭寰终究按捺不住，想着心尖之人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便悄悄起身，赤足踩过冰凉地面，像偷食的猫儿般，钻进张醉的被窝。

　　夜色成了最好的遮掩，月光透过窗，在年轻的躯体上投下碎影。

　　她们的吻渐渐褪去最初的青涩，变得愈发缠绵悱恻。

　　指尖隔着薄衣描摹身体轮廓，呼吸缠绕，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擂鼓般作响，直到倦意如潮水涌来，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转眼就要开学。这学期张醉高三，司昭寰留级。

　　司昭寰以方便学习为由，说服家人在补习班附近租了间小小的单身公寓。

　　房间朝北，终日难得见到阳光，却因有了共同的秘密，成了她们的伊甸园。

　　于是假期，周末，甚至放学后的零碎时光，都成了她们的约会时刻。

　　起初还会正襟危坐聊学习进度，说些日常琐事。可说着说着，唇瓣总会自然贴在一起。

　　狭小的房间里，时间流动的速度仿佛慢了下来，只剩彼此温热的气息。

　　她们像并肩站在一片温柔的浅滩，海水没过脚踝，司昭寰总被那片未知的涟漪吸引，想再往前走。

　　张醉和她一起陷在这份意乱情迷，却又比她多一分清醒。

　　每每在氛围即将抵达临界点时，轻轻按住她的手，守住那道最后防线。

　　张醉轻抚她的脸，低声安慰同样年轻的恋人，“妈妈说，这件事，不能在太年轻的时候发生。”

　　这话既是对司昭寰说，也像在告诫自己。

　　司昭寰想做的事儿，她也想。甚至因这份克制，生出些失落。

　　可这是家里一再教育她的原则，她也始终觉得，这层界限是对的。

　　张醉搂着她的肩，轻拍她的后背，“她说恋人之间太早这样，容易让对方不珍惜。”

　　像哄小孩似的。

　　司昭寰不悦：“你觉得我不会珍惜你？”

　　她屈起手臂，再压到张醉身上，张口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张小醉，我要惩罚你——”

　　“别闹。”隐隐痒意混着呼吸的温热，掠过敏感耳畔。

　　张醉后背一凛，咯咯笑起来，伸手推她，“很痒的。”

　　司昭寰低笑：“就闹你，谁让你不信我。”

　　“没不信你啊……”

　　话音未落，两人在床上嬉闹，衣物散落堆在四周，圈出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

　　身上只剩单薄内衣，肌肤相贴，温暖得让人沉溺。

　　周末的时间总是过得快，司昭寰尊重张醉的坚持，尽管每次戛然而止，都让身体叫嚣着不满，也不强求突破那道禁区。

　　她只贴她耳边，软声问：“这样好不好——再近一点，行不行？”

　　用指尖的摩挲，唇瓣的轻吻，在边缘试探更亲近的温度。

　　“其实我也想。”

　　司昭寰闻言退开些，看她。

　　张醉受不了她的目光，细若蚊蚋：“……我也想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知道。”

　　她眼底的燥热褪去，只剩温柔的迁就，“我听你的，不强求。”

　　下午两三点的阳光，透过窗帘缝偷跑进来，照得人暖烘烘的。

　　张醉随手抓过一旁的衬衫套上。司昭寰不想动，就枕在张醉腿上，握着她的脚踝，时不时在小腿上印下轻吻。

　　她闭眸，低声呢喃：“那几时，才算‘到了时候’？”

　　那时正值初夏时节。

　　“是端午，还是中秋？还是新年——”她掰着手指，一个个节日数过去，语气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张醉娇嗔喝止：“昭寰。”

　　司昭寰睁开眼，唇角下撇，看她。

　　“……如果我们都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话。”

　　司昭寰立刻做出被“重创”的样子。

　　她哀嚎一声，装模作样瘫在张醉腿上，额头抵着她的小腹。

　　声音闷闷的，带着真实的忧虑，“……万一我又没考上呢？去年就差了很多。”

　　张醉俯身，看着她的目光坚定如磐石，“有我在呢。我帮你补，肯定能考上。”

　　“司同学，你的‘第一次’跑不了的！”

　　她口吻热血，内容却直白得教人耳热。

　　司昭寰听到这话，猛坐起身，握着她的肩作势质问，“张醉，你都是和谁学坏的？嗯？！”

　　虽这么说，眼底却藏不住笑意，想要去吻她。

　　张醉看出她的意图，伸手挡着她的脸，笑着往后躲：“别闹了，腻歪这么久，快来学习。”

　　她提醒说：“你要是因为没复习好又没考上大学，我的第一次也没法儿给你呀。”

　　笑闹之间，这事儿成了两人之间的约定。

　　上了大学，她们就都是能对自己负责的成年人了。那些年少时的克制与期盼，也终于能毫无顾忌地，顺着心意走下去。

　　张醉早已决定选择国际政治，司昭寰则理所当然选表演系。两人翻阅报考指南，挑选了一所兼具两科系，且专业排名都靠前的学校，还将那所大学的校徽作为信物，贴身放在口袋里，约定一起努力。

　　她们没说过什么轰轰烈烈的承诺，却都默默盼着，这幅关于未来的蓝图能成真。盼着这份青涩的喜欢，能穿透时间的迷雾，稳稳陪彼此走进大学校园。

　　但幻想都是美好的。

　　现实却是，那年高考，她们谁也没去。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

　　——是我。

　　下车后，司昭寰下意识拉高围巾，帽檐压得几乎遮住眉骨。

　　觉得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谁也看不到。

　　但这话也就骗骗自己。

　　等她匆忙穿过车站，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出口的廊柱旁。

　　李椿就站在门口，嘴里叼着根烟，抱臂看着她。

　　这时一路人看过来，神情激动：“……请问你是司昭寰吗？”

　　“她不是！”李椿沉着脸掐灭烟，上前一把攥住司昭寰手臂。

　　她几乎是用拖的，带司昭寰穿过人群，朝停车场走去。

　　随着“砰”的一声，驾驶位上，李椿烦躁地拍了下方向盘：“你想做什么？脑子里灌满太平洋的水了吗？！”

　　她刚抽了根烟，呼吸里带着未散的尼古丁气息，却依然不能平息怒火。

　　本来她昨晚和林媚约着一起去酒吧，等待途中遇到了个合胃口的，刚在对方车上亲热一半，就接到助理的电话求助，说司昭寰不知跑哪儿去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李椿的声音因疲惫和愤怒而沙哑，“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司昭寰，你什么时候学会玩儿失踪了？！”

　　司昭寰把脸埋进围巾。

　　羊绒稍微摩擦皮肤，却带来细微刺痛。

　　李椿知道她不喜欢烟味，在她面前基本不抽烟。但此时司昭寰看她刚点上根烟就掐灭，准备再点一支——

　　她明白她有多生气了。

　　李椿狠狠吸了口烟，烟雾从齿间溢出，“要我说，你就不应该和蓝烟那人走太近。好的没学会，失踪逃跑倒是一学就会！”

　　她又一次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用力得像要碾碎什么。

　　接着打开车窗，凛冽寒风瞬间灌入车厢。李椿挥两下手，散散烟味。

　　“你自己说。”李椿说，“到底怎么回事儿。现在这事儿只有我和助理知道，不想逼我汇报给公司，就别再挑战我的耐心。”

　　司昭寰还是不说话。

　　李椿看她这样就来气，不住拔高声音：“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你？”

　　“……”

　　良久，李椿也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她揉揉眉心，语气稍缓：“……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要不要这么疯，有几天假期就跑北路约会？”

　　司昭寰终于开口：“……不是。”

　　她否认：“我没谈。”

　　看她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李椿皱眉：“那是怎么回事儿？惹上什么人了，还是有人强迫你？”

　　话里带着不容错辩的担忧：“有人欺负你？”

　　“……没。我没被欺负。”

　　司昭寰把脸埋进掌心，“是我欺负了别人……”

　　这个回答让李椿怔住了。

　　她盯着司昭寰，看了许久，终是叹口气，“先回家吧。”

　　随便摸两下她的帽檐权当安慰。

　　她回身，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

　　“椿姐。”

　　“嗯？”

　　“我去北路……其实是去见张醉。”

　　李椿顿时感到诧异，“去见她？她在北路？你找她做什么？”

　　“……我们高中谈过，我这次过去，本想和她重修旧好。”

　　虽说得含糊，李椿却瞬间明白她的潜台词，“然后你俩上床了？”

　　司昭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闭上眼，话里满是悔意，“我是个白痴，我伤害了她。”

　　车厢气氛一下沉寂下来。

　　司昭寰觉得肩头那道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而她现在的心情，没比那道伤好到哪儿去。

　　车不知开了多久，来到一处红绿灯。

　　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李椿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等绿灯的间隙，她的声音忽从驾驶位上传来，“怕什么，大不了——”

　　顿了顿，继续说：“大不了，我帮你争取新苑娱乐以外的剧本。全世界难道只它一家制片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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