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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霜月(9)
城门是被打开的。
城门外响起那声“血祭杀神”时,氏族们就知道她们败了。可败了之后,她们需要做什么,居然一时也被吓忘了。
最终来开城的是枝娘。她鼓足勇气,同几十个人走向城门,穿过吓傻的执勤兵,吃力地打开了城门。
迎面而来的是冲天的血腥味和望不到顶的尸堆。
这些尸体被仓促堆到两侧,仿佛两个高大畸形的迎宾童子,投下一片幽红的阴影,淌着血、插着刀的道路尽头,一队骑马的队伍缓缓而来。
枝娘抱着女儿,急忙冲到了马前,她跪下去,眼泪直流,语无伦次道:“小将军!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将军愣住了,翻身下马扶起她,用陌生的声音问她:“这是怎么了?”
枝娘傻了,她这才看清这位将军的脸。没有白皙光滑的鳞片,没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长得像个普通将军!再看一看军队旌旗,青鸟旗下笼罩的也不是黑剑旗!
她嘴一张,惶恐又凄惨地号啕大哭!
贯丘灵傻了。
……
镇南将军尴尬地搓搓手,僵硬地转着脑袋,看向武安侯:“……您认识?”
“没见过。”武安侯说。
……
贯丘灵花了大力气才把事情解决。
氏族全都乖乖投降了,她说一不敢应二的,更有甚者见了祁雪青都要晕过去。城池奉上,家财奉上,美人奉上,奉上奉上全奉上!她们的要求也前所未有识趣,有命就行。
贯丘灵也没管她们,随行的执政官很快安排好了一切,她这个将军只负责布防。
祁雪青作为该城特供威慑性武器,得到了酷似昔年岱王的待遇——啥也不用干,坐着就行。等再过半个月,平昌侯沈列就从望青到东线来换她回去。
这一战打下来,不说战损,活下来的人身体损耗也大得惊人了。那几个随军医师把了脉就吓得坐到地上,直言不养不行。祁雪青让士兵们回去休养,自己则满不在乎,还兴致勃勃地准备打下一场。
贯丘灵快被她吓死了,她哪敢让这打了十天十夜的“重伤号”继续干活,连夜请使徒给望青送讯。
事后娘娘寄了封信来,除了武安侯谁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武安侯看完就高高兴兴地跟着队伍回去了。
没了武安侯,贯丘灵和沈列两个“降将”再聚首,一边摊开舆图对着沙盘戳戳点点,一边沟通一下近来发生的事情。沈列说得更多,也说得尤其沧桑。短短几个月,望青风云变幻到了她完全不敢出军营的地步。
娘娘前脚抓净了贪官,是,抓净了,凡是大魔花查出来的,一个都没放过。全都公示罪状公开审理,大理寺卿等一干法庭相关人员连轴转了半个多月才终于厘清所有事始末。卷宗长期示众,贪官的尸体也长期可参观,就吊在城墙。
沈列这段日子听“法不责众”听得耳朵快起了茧,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绕来绕去,你要博弈我要谈判,一寸让出去,一厘收回来,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娘娘把事情都解决了。这下好了,贪官死了不老少,一个萝卜一个坑,官位不能没人,那今年只好多开几次恩科,天下读书人欢天喜地感恩戴德。
群众的大魔花的意见直线下降。
很快,就在武安侯十日攻城的第六日,在中线战场吃得快休眠进阶的大魔花也回到了望青。有诸多将士做证,如此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羽族也彻底服了气,期待着大陆一统后它在魔族战场的发挥。
战功傍身,朝臣想动大魔花更是难上加难。
娘娘又觉不够,又是让它人前显圣吞噬魔物,又是开设“百花堂”。这是一个类似通政司的机构,面向民间大众,有冤立刻报,官员立刻差,办不好藤蔓今晚就到你家捆人。
一套组合拳砸下来,刀也抄过,血也流过,终于是轰轰烈烈地让大叛乱有了一场落幕。
而白泽宫宫主金菁,她虽参与叛乱,可念及白泽宫众人求情,再加上情节较轻,终究是免了死罪。免去宫主一职,“流放”到祝前和巫女们做研究去。在其他人看来,这不可谓不是坐了冷板凳,可大妖哪会在乎冷板凳?
总体而言,皆大欢喜。
“但是很恐怖。”沈列机械地强调,“我不会回去了,我要待在前线,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你都不知道娘娘一天之内杀了多少人,这几个月又杀了多少人,不是说贪官……但是,这个……”
沈列语无伦次了。
她曾以为权力场就是那么回事,凭自己足够在其中翩翩起舞全身而退盆满钵满。经过这几个月的“旁观”,沈列已经彻底看开醒悟了,连夜带着靖远军及一众新兵来东线放松一下大脑散散心。
贯丘灵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别急着放松,东线险着呢。”
沈列:“……”
贯丘灵问道:“话说,新兵怎么也拍到东线来?按理来说就算中线有过……大魔花,又有岱王,实在不需要,西线肯定也要补充兵源吧?”
沈列就呼出一口浊气,沧桑道:“娘娘和巫女整了一支新军队,说是送到西线试试水,新兵只能跟着我来你这了。”
“……啊?什么新军队?”
“我不知道,但她们操练的时候动静很大。据说娘娘很庆幸,她说什么要是这些年没有好好研究炼钢技术,这会儿都拉不起来军队……”
“算了,娘娘自由安排。你先来看看这,怎么接下来怎么攻?”
……
飞旌军回到了望青。
因其在战场上玩命的打法,所有军士全部被医官一剂汤药放倒,全都滚到床上睡大觉,并接受尽可能长期的休养治疗。
祁雪青也不例外,娘娘亲自端来药碗盯着她喝下去。药效太好了,祁雪青醒来时还有点迷糊。她爬起来,左右侍从立刻贴心地端水批衣服,最贴心的那个说:“您一觉睡了三天,娘娘第一天晚上就先回去了!已经遣人去递过帖子了,您吃点再进宫?”
祁雪青点点头,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个小崽子呢?”
侍从愣了一下,小心道:“您说乐仪小姐?她和容英小姐一起住在养济院,不回府的。”
“乐仪?哦对,她起名了。”祁雪青揉了揉眉心,“去把她也带上,跟我一起进宫。”
祁雪青换了身衣裳,华服外又披着锦缎战袍,在灯烛下熠熠生辉。
“好看吗?”祁雪青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侍从忙文采斐然地夸了一顿!
“比之定安,如何?”
“自是将军更威武!俊美非凡!凛然威仪!”
祁雪青满意地点点头,她转过身,侍从已经接回了祁乐仪。
这小猫崽子一脸见鬼地看着她。祁雪青伸手揪着祁乐仪的后衣领,问道:“你怎么是个人样?变回去。”
小孩敢怒不敢言地变成一只小猞猁,不满地嗷嗷叫。祁雪青满意地把猫揉搓一顿,拿梳子顺了顺毛发才提着猫崽进宫。
武安侯威风凛凛地进了宫,见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忍不住避她锋芒,心里更满意了。
不只是路人,娘娘一见着她,也是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娘娘盯着她,语气有点虚弱:【“她要篡位吗?”】
圣通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不知道啊……”】
……
祁雪青还没说话,手上的猫崽突然嗷呜嗷呜地嚷嚷,使劲挣扎,转头一口咬在她手上。
祁雪青挑了挑眉,顺势松开手,毛茸茸的小东西就乱七八糟地跑向祁访枫。跨上那几节台阶时,德妃忍着笑意扶了一把,没让它因为腿太短踩空滚下去。
祁访枫抱起嗷嗷叫的小猞猁,安抚地摸了两下,看向祁雪青。武安侯眉头一皱,举着手叫屈:“娘娘!她咬我呢!”
娘娘哽住了,当即指着她骂:“你又折腾孩子了是不是!多大人了!这么多年还没个正形!”
小猞猁躲在她袖子后面,探出脑袋对亲妈嗷嗷。祁访枫听不懂,大概骂得很难听。她也骂了几句,让德妃带孩子去玩。
君臣俩走到小花园,祁访枫说:“回来了就好好养伤,别天天瞎折腾。”
“末将只是想为娘娘分忧。”祁雪青说。
娘娘看了她一会:“你先活下来,能替我打仗就算分忧,其他的我自有手段。到底怎么回事?镇南写信回来,说你快死了,你要吓死我吗!”
祁雪青低了低头:“有点着急了,娘娘勿怪。”
娘娘叹了口气:“形势大好,急什么。”
确实形势大好。
但凡不仇琬有足够的力量同祁访枫战场上见真章,以她性子是不会撺掇人搞叛乱的。两军对垒最忌讳的就是露怯,不仇琬已经怕了。
战报会骗人,战线不会。现如今,西线像被拨弄的琴弦,前一阵后一阵,最后又僵持在原地。中线被大魔花一搅,原本情势大好的局面瞬间逆转,东线千防万防还是被祁雪青靠悍不畏死的杀性磨掉一个关口,现在的对策就是耗。
她们都已经没招了。太过熟悉彼此,因此任何谋略都派不上用场。两人都是聪明的,知道这仗非打不可,也不会为外物所限制。只能比一比兵力,再看一看手下人的服从度,你强一点我弱一点,再耗一阵又情势逆转,直到一方先倒下,分出谁输谁赢。
娘娘说:“你不必忧虑,我还不至于没人可用。你们带出来的几个副官都能独当一面,这些日子以来新成长的军官也不少,若说能挑大梁的主将,我还有个策孚王呢。”
祁雪青一愣:“她……?”
娘娘看着她的表情,忽然笑了:“怎么,看不起她?”
祁雪青不语,表情说明了一切。祁访枫好笑地点了点头,摇摇头笑道:“你呀。”她还是没说话,脸上却无故多了几分笑意。
“你这回怎么打程耀,当年不仇琬就怎么打她。策孚王城,被她围了足足三个月。人吃粮马吃草,吃空了就开始人吃人。”祁访枫说,“这要是换我,我也得绷不住。”
“……娘娘!”祁雪青有些委屈地喊她,“何必作此虚设!”
“你都说了是虚设,怕什么。”娘娘好笑地说,“总,咱们这位老对手被吓怕是情有可原的。可她真没本事吗?不见得。过两天我就让她去中线,正好她和风岑王的臣民是旧相识。”
祁访枫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关于三条战线的布置,对未来局势的预测,她说得头头是道,分析得条理清晰。她也有足够的心性与手腕去应对突变,所以,一切似乎都如她所说,是不必担忧的。
祁雪青静静听着,不自觉地笑起来。
祈熏节已过,天气正在渐渐回温。大抵是年节时候祭祀做得认真,今年的春光当真和煦,熏得人发醉。在这样温暖的春光里,祁雪青也有些想打瞌睡了。
她眯起眼睛,觉察到身体里微弱的疲倦。
“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当年,就是个贼寇来的。”祁雪青说。
“是啊,哪会你还叫童雅呢。”祁访枫接了话,随意道。
“……”
祁雪青看了她一会,终究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望向院中郁郁葱葱的草木,花影草荫,深而静谧。
“娘娘,我立这么大个功,能不能求个恩典?”
祁访枫洗耳恭听,只要不是什么超越底线的过分要求,她都会答应的。
祁雪青说:“当初我私酿烈酒,您莫要计较了。”
祁访枫就是一愣,好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是什么。裘罗战场失陷敌后,她为了让她睡个好觉拿出来的那壶酒,自己当时确实嘀咕了什么,但那些胡话哪能作数?
娘娘就说:“怎么,怕有人查了你,来找我翻旧账弹劾你?好了好了,我不计较,当然不计较。你可是我的大功臣。想喝就喝吧,只是养伤的时候不许喝!若木刚送我几坛子,说是好酒,我也喝不来,都给你了。”
祁雪青笑着说:“谢主隆恩。”
……
武安侯带着几箱子美酒回了府。
她完全没管医官如何劝,也不听侍从哄,连娘娘的叮嘱也抛在脑后,开了酒坛子就开始喝。边喝边笑,似乎开心得不得了。
怎么会不开心呢?众人想。她立了这样的功劳,又受了重伤,娘娘自然怜惜她。她又是一路走来的老人,如今生了个女儿也极得主君宠爱,功勋赫赫,功勋赫赫!
那酒当真是极好的,辣却不呛,暖融融地滚进胃里,不出半晌就让人飘飘然地醺醉。
府中众人见劝不动,也只好随她去,随时温着醒酒汤。
“……小子,你得接替我的位置。”祁雪青靠在躺椅上,慵懒地闭上眼,嗓音沙哑。那双凌厉的眼睛被挡上,眉目间那股难敌时光的暮气就显现出来了。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有些苍老。
但绝对不是因为战争。祁乐仪想。
战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可她好像就是那样一个人,一架机器,从不因战争怯懦。那些老兵们都有的恐惧阴影,她都看不见。
岱王哭,大将军哭,整个望青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哭。哭那些死去的生命,不拘是同袍还是敌军。
要是不打仗就好了。要是天下太平,众生安居乐业就好了。
每到这个时候,祁乐仪就能看见祁雪青就安静尴尬地缩在角落。她不出声,因为说不出怜悯的话语,不出面,因为哭不出眼泪。
她谁也没法共情,哭不出来,哀不起来,格外的格格不入。
祁雪青的皮肉不是软的,骨头不是脆的,整个是一具铁铸的器械。桐油和猛火油润滑她的齿轮,烽火淬炼她的骨架,箭矢是她的发,刀刃马槊是她的手脚。
她的心是熔炉,体内也仅有这颗熔炉之心。
她就是能在血与火构筑从惨剧中收获快意。如此贪婪自私,又那般贪生怕死,偏偏又狂热地往战场钻。
祁乐仪时常会想,倘若她没有这样的敏锐与勇力,没有在战争中如鱼得水的强大,她还会热衷于此吗?
答案是没有答案。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些残暴冷酷的智慧、悍勇强大的本质正好构成她灵魂的底色。
这具战争器械拍了拍祁乐仪的肩膀,兴致高昂地说:“你这条命,是娘娘给的!”
祁乐仪深深地保持了恭敬的姿态。
她又开始说那些话了。
千里逃亡,林中食子,望青国主在当年如何痛哭责骂,又关怀备至地护着她长大。以及故事中被隐去的,本也无法得知更多的她素未谋面的,死去的姐妹兄弟。
她说,你要代替我,为娘娘开疆拓土,保驾护航。就算要割你的肉吃,你也得洒好调料控好火候,细细炮制了才给她吃。
说到这,祁雪青哈哈大笑。
她端详着自己的剑,无比惋惜。
——我当年要割给她吃,她说什么都不肯,还哭得稀里哗啦,可怜啊。
那把剑的寒光一闪而过,祁乐仪悚然一惊。
她的母亲,将她生下,赋予她血肉身躯,与她最亲密,联结最深刻的人——她抬起有些耷拉的眼皮,把眼角的细纹和疤痕叠在一起,冷漠而满意地看着她。
“你得为她而活,为她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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