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溅白虹

　　第二天一早，被陈南华和秦昭嫌弃怕高的叶长年，昂首立于朝堂之上，站在池贡知府和同知身前。皇帝已然收到叶长年连夜送来的奏折，如今面无表情看着他慷慨陈词。皇帝疲态尽显，却唬得一朝老臣不敢吭声，连左仆射都适时打起了瞌睡，好似不知道此时他唯一的宝贝孙子正踩在刀尖上。

　　“二位大人虽身处重灾之地，却心系陛下寿诞，遍寻当地富户可进献的宝贝。无奈池贡受灾颇深，许多富户虽心有力却被围困积雪深山之中。最终是一赤脚采药之穷困老人竭尽所能寻到一株千年山参，再由二位大人跋涉一千五百里将其呈给陛下。”说着叶长年从知府手中接过一个狭长的木盒，恭敬递给蒋总管。

　　皇帝眯眼看着蒋总管打开的木盒，满意点头。只有装瞌睡的左仆射知道昨夜自己的家底经受怎样一番摧残才被叶长年翻出这物件来。

　　“昨晚公主给二位大人接风洗尘，却在离别之际见到刺客，连下官都被唬得够呛，但刺客却频频失手，被公主抓住时机尽数捉拿，如今正绑在京郊别院中，由公主亲自看押。下官虽受到不小惊吓，却也因此得知一桩妙事。”

　　皇帝闻言抬抬眼皮，身子稍微前倾了些，沉默的朝臣也纷纷看向叶长年，等着他继续说话。

　　“刺客竟然不是来追杀公主的，而是追杀两位大人！二位大人一路进京，刺客就一直跟着，但总晚一步，如此一千五百里，刺客失手近十次。”

　　这话听着有些离谱，好似秦昭要被刺杀才对，群臣有遮掩不住的笑声。

　　叶长年不顾及其他，继续朗声道：“下官原本不信有如此福大命大之人，昨日亲眼见到，不得不信。追问下来，二位大人却道因为池贡子民一心为圣上祈福，满心期望圣上能收到这深山厚雪中挖出的人参，所以得祖宗保佑。说到底，福大命大的是陛下，陛下恩泽池贡，所以二位大人得以保全性命，顺利进京。”

　　“下官不知是谁阻挠两位大人进京，又是出于什么考量，竟要夺献给陛下的贺礼。下官连夜查阅案卷，发现池贡发生过税收失窃案，令满朝官员敬而远之。但那是旧案旧人，且已然受罚，与百姓无干。下官知道皇帝想赈济池贡，却碍于满朝官员对池贡的避嫌不得不推后考量。下官如今就替陛下说句公道话，池贡也是我雍朝之地，池贡子民也是我雍朝子民，子民受灾，岂有不赈济的道理。况且皇帝陛下乃雍朝君主，考量臣子是情分，臣子却不可以此为荣、僭越陛下本意。”

　　叶长年原本是面对着皇帝，说到后来却已变成面向群臣，好似在替皇帝做发言人。他之前也说过得罪人的话，却没说过如此得罪人的，况且还是把满朝文武当傻子，睁着眼睛讲瞎话。他爷爷是左仆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池贡犯过什么忌讳？他自己是吏部大员，他又怎可能不知道池贡已成贬官之地？对池贡的视而不见，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群臣的意思，满朝皆知，叶长年又怎会不清楚？

　　但他确实有底气站在皇帝、群臣与池贡之间。他的一切底气，就在早早交到皇上手中的奏折和二位大人的气运上。希望能护住他们免被追杀的幸运能让皇帝愿意相信他编造的虚假台阶，给池贡子民一个翻身的机会，一个能被看见、被当做活人来救济的机会。

　　良久的安静之后，皇帝开口了。

　　“两位大人，叶大人说的，可是真话？”

　　“绝无虚言。”知府和同知齐齐跪下，叩首道。

　　皇帝抬手让他们起身，对满朝静默道：“朕不计较曾经是谁刻意忽略，或对池贡落井下石。但既然池贡受灾朕知道了，朕就一定要管到底。你们都有什么建议，说说吧。”

　　叶长年目光炯炯，向皇帝深鞠一躬，这才感觉到后脊已然冷汗浸透。今日之后，无论是谁在针对池贡，叶长年都会被他们当做敌人。

　　但这也是他昨日对秦昭说的，做好官，就要承担代价。

　　在场各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有人第一个开口。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男声道：“正好儿臣在整理江南和南疆需要被调配的粮草和补给，调整方案匀一匀给池贡问题不大。”

　　皇帝没有抬眼看五皇子，轻轻点头。

　　如此微小的举动，却像是打开方才掐住大臣们喉咙的手，此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兵部说南疆边境稳定，军粮被挪用十分之一不会受影响。工部说池贡建筑单薄，正好可从京城带回北方的修建工艺和简易的取暖装置。还有人开玩笑说让金麟台老板再出一波血，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至此微妙凝滞的气氛逐渐消散。

　　没人知道，皇帝在早朝之前听闻叶长年要为池贡说话，还提前递折子上来，心情烦躁，翻都不翻就想把那奏折扔掉。不料奏折却像粘在手上一般，无论如何都甩不开。皇帝心道奇怪，拿回来仔细看看，里外都没有任何胶水的痕迹。

　　皇帝递给蒋总管让他扔，很顺利就扔到桌案上了。

　　于是皇帝拿回奏折，学着蒋总管的姿势再次尝试，奏折依旧牢牢黏在手上。皇帝心下惊奇，便决定翻看看看。叶长年在奏折里写的内容潦草简单，关键意思是：有人阻拦池贡官员出现在您眼前，陛下绝不可因小人闭塞视听。池贡不重要，有小人试图蒙蔽您才重要。无论小人是谁。

　　奏折中的内容敏感且攻击意味深重，自然不能说给朝臣听。但是皇帝刚经历亲子谋反，体弱一事又逐渐被更多朝臣知道。对朝局的掌控感便是他心中逆鳞，也是最戳到他心底的关键。至于叶长年说的寿诞、礼物、皇帝对池贡的关怀和朝臣的避嫌只是一个把罪责从皇帝身上摘开的台阶，让皇帝舒舒服服义正言辞地走下来。

　　接下来几天的事情便顺利很多。当时秦昭去戈杭给顾盼留下了一些趁手的“权势”，自然也带回来一些，由叶长年带着两位大人去六部逐个拜访，看能顺一些什么好处回来。而秦昭自己，在叶长年当朝说刺客还活在京郊别院之后，就足不出户，等着看有谁还胆敢出手。

　　陈南华百无聊赖陪在她旁边，没话找话。

　　“你性格看着不怎么好，”这是陈南华观察多天得出的结论，终于没忍住说了出来，“不知道章三大人到底看上你什么。”

　　秦昭闻言一愣，而后温和笑了，摇摇头没有答话，目光看向那传说中关着刺客的房间，刺客房内房外都毫无动静，也不知守株待兔要等到几时，空无一物的株能不能待来不一定会出现的兔。

　　“脾气倒是挺好。”陈南华点头道。

　　“我不是脾气好，”秦昭深吸一口气，目光亮晶晶看向陈南华苦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是没办法，没脾气。”

　　陈南华沉默片刻，把脚边积雪攥成一根根小冰柱，又扔飞刀般让他们整齐扎进雪中：“我来接手你安全之前，听章三大人讲过大概情况，包括这些年你在做什么，近半年又发生了什么……”

　　秦昭打断道，语速越来越快：“是啊，查到的事情都让我一愣又一愣。我是想尽快查清楚旧案，将坏人绳之以法，但是我能力限度到这，我的武力、权力都有很大限制。每天做事都要东躲西藏、绞尽脑汁，没什么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用习武之人的话来说，就是没招儿了，只能任现实宰割。”

　　“确实不容易。”陈南华也开始跟着叹气。

　　“你是陈斯的二姐呀，为什么会去藏锋阁呢？为什么不在京城做大小姐？”秦昭没再抱怨，反问陈南华，她好奇陈南华为什么抛却尊贵身份选择当一个杀手。

　　这种感觉很神奇，她明明没见过陈南华几次面，却天生对她有好感。可能是因为感受得到她与世无争的气质和对周遭一切都毫不在意的收敛，让人觉得安全，让人好奇，也让人想诉说。

　　这与晋竹影完全相反。

　　晋竹影像是个时刻注意压抑自己，却偶尔忍不住露出獠牙的狼。

　　“我觉得做大小姐，每天循规蹈矩，按要求做事，不是人该过的生活。”

　　“那人该过什么生活？”秦昭好奇道。

　　“你不觉得，人天生赤裸，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本就该像山林间任何一头猪牛狼虎一样吗？他们不会虚构出功名利禄要你去追求，也不会发明出各种颜色材质的布料让你去做衣服，没有高低贵贱，也没有礼法尊卑。我觉得，我心底里想当个山中的精灵，每天太阳升起就跳舞歌唱，太阳落下就寻地方歇脚，听山风，饮山泉，死后随便烂在哪里或是被什么吃掉，重归尘土。”

　　秦昭觉得有趣，音调也不自觉提高一些：“真神奇，我没想过这件事……不过我有时会想，如果没有太子哥哥的死，我可能完全不会涉入朝政。倒不至于回归山林，只是觉得做个习武之人潇洒行走江湖会是多么快意。”

　　陈南华摊手：“你别看我说的自在，其实我并没有完全看透。我舍不下跟着名师习武的机会，走南闯北见到不平事也愿意劫富济贫，依然生活在规则中，只是比你更顺从本心，更自由。我偶尔会自责，也会思考如果让我放弃如今的武功，或是被我嫌弃的礼部尚书这一靠山，我是否会舍不得。”

　　“看透并不是指放弃你本拥有的东西，而是让你不被已拥有的东西束缚，”秦昭边思索边说道，“你没有被你拥有的东西束缚，就是你自己了。至于习武的机会和惩恶扬善后被人赞颂的美名，你强行去避开它，反而做作。顺其自然，不是你想要的吗？”

　　陈南华没回答，稍待玩味地看着秦昭，半晌后笑了：“我知道晋竹影为什么喜欢你。”

　　“为什么？”

　　“不告诉你，”陈南华笑着站起身，拍掉身上积雪，“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但我可能会记一辈子。走吧，应该有人入网了，随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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