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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钱(2)
少府监下属的铸钱监负责铸造官钱,户部金部司掌管钱帛调配,实际查验多由两京,甚至长安县,万年县的县令配合执行,李延忠之前做的最多的,除了来南市巡查,就是在各市查验恶钱,不用称量就能看出这钱是否为新发的乾封泉宝。
李延忠指着远处被夕阳照的发亮的小小钱币,小声同李玄净讲着。
“光下边缘毛刺明显的,就是他们偷铸的恶钱,只不过仿制的比较好,轻易在样子上看不出来。”
面铺伙计没用辩前人帮忙,李延忠也故意没有制止,像此事他这个市丞毫无关系一样。
因他心里知晓,那卖面的店家自然也不会给这妇人足重的面。
妇人还在一边吵吵嚷嚷着,一定要给她足重的面,将来会让左邻右舍都来光顾这家的生意。
那店伙计不言语,只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歪斜,冷哼一声,像是打心底不信这娘子能常来光顾,只从一旁的竹筐里拿出一早已装好面的粗麻布袋子,递给了那娘子后,就倚在一处偷懒休息了,根本没理会那娘子絮叨的叮嘱。
娘子看他不理自己,心倒是不虚了,忙两手拎了拎,略有埋怨,嘴里念叨着有些轻阿,手却麻利的将这不足一石的面扔进自己的柳条筐子里。
她自己的钱重不对,这面口打开,里面混了一些糠,麸皮碎屑,也不敢作声,若按平常,一定大吵大喊的惹得邻里四舍附近的人都来替她做主。
“阿耶既然知晓,不管么?”
那妇人腹中饥鸣如雷,声音连站在夹角的李玄净都能听闻。李玄净也不清楚是因家中困顿,还是一早出的门,奔波周转来了南市,才饿成这般样子。
李延忠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到那卖米的店铺。
身着绿袍的市丞李延忠,伸手拿起了那娘子付给店家的“乾封泉宝。”
店伙计看清来人,自然是不敢拦,他没找辨钱人,自己也拿不准是否为恶钱,只能一只手拦住那收了面,攥紧竹筐,弯着腰就想即刻离去的买面娘子。
一
店伙计喉结滚动着一边上上前行礼,一边尽量拽着那即将要离去的娘子,脊背弓得更低:"李市丞,这钱是那娘子给的..."话音未落,李玄净已瞥见竹筐提手上绷得发白的指节,那妇人正佝偻着背用力想抽出自己被抓住的臂膀,粗麻裙裾擦过铺面桌子时簌簌作响。
李延忠一双大手捻起这么一枚钱币,摩挲着中间细细的毛刺,抬起对着夕阳照了一番,又递到李玄净手中,只为给李玄净能看的仔细。
想教给她如何辨认这恶钱和官钱的不同。
她有样学样,两指捏着钱币,却见妇人仓惶转身,竹篾刮过砖地发出刺啦声,李玄净被撞到脚踝,只来得及 挪了下脚步,低头与那娘子对视一眼,那娘子见了她们,活像见到了鬼。那惊惧却带着仇恨的目光,让李玄净心中一惊。
她从未再那样一张布满辛勤劳作的面容上,见到这么复杂的神色。
本是正常买卖的民户,却因为一枚钱币,见到身着绿袍的阿耶,以及身边陌生的自己,就变成这般模样。
偷奸耍滑,占小便宜,触犯律法。
这些字眼加在一起,都是这娘子的行为,她厌恶这样的人。可是见这使用恶钱的娘子,她本该厌恶的情绪从那一声饥鸣不由转成了同情悲悯。
原本蹙起的眉尖忽地颤动,胸腔里翻涌的厌弃化作酸涩,竟然不知自己也是这样刻薄,浅薄之人。
若有的选,这娘子又怎会如此。
那样一小袋的面,却珍贵的用新竹筐小心的抱在怀里,努力抽出手肘的时候,眼睛和手都是死死盯着那面袋。
“李市丞,好雅兴,真是羡慕不来。”尖利嗓音刺破凝滞空气,万年县差役,流外佐史着青色缺骻袍踱近,眼珠子黏在李玄净襦裙束腰处打转,"娄御史都候在南市署半刻钟了,您倒有闲心陪小娘子逛铺子?"
李玄净早已换下郎君装束,青丝挽起,脖颈微扬时,肌肤嫩白,衣着想必是那店家特意挑了铺子里较为名贵的,所以李玄净一身打扮既不像绫罗绸缎的贵女,也不像寻常侍女,或是坊内买卖走动的普通民户。
更像是和郎君幽会的普通娘子,今日特意打扮过,可又不想让人瞧见,才穿的这样低调,怪不得那差役言语之下,不少人都笑容猥琐,一脸打趣的看着李延忠,而那后面跟着走来的严肃郎君,更是严肃之中透露着玩味。
两京的市吏和李延忠应相当熟络,是下属也是同僚,闻言也不过低头,并未帮李延忠辩解几句,如今战战兢兢没有一刻放松的模样,更让李玄净心里不太舒服。
李玄净只敢心中埋怨,来巡查的御史是八品的官级,甚至不如自己阿耶品阶高,不是左右拾遗那样能每日面见两圣的,又不是兼着散官,职事官这样拥有两份殊荣官职,因权利大而身份尊贵,御史台察院光监察御史就有十余人,同为能监察上书之人,只八品,竟然这样大的官威。
让需要坊正陪同下,县尉朱笔画押的朱签,才能进入坊墙的小吏,这流外左使,万年县的差役,仗着御史今日共同办事的势力,就敢对自己阿耶出言嘲笑。
一旁这些市吏也好,差役也好,都是一副如临大敌,愁云密布的样子。
李延忠的脸上平和,可手部轻微的握拳也难掩心中藏匿的紧张,他彷佛并不为之前市吏们的调笑而气恼,只是无奈一哂,用手捏住李玄净的臂膀,将她挪至身后,避着这些人窥探的目光,像老鹰守护雏鹰那样,把她护在了身后。
“左使说笑,不知今日找我,跑到这南市市署可是万年县的县令有什么吩咐?“
“娄御史在官署等您许久了,您还在这闲逛可不好。” 言语态度依然不好,却在握拳行礼时,抬眼对着李延忠使了个眼色,眼球向着右后方瞟了一眼,又在片刻恢复之前嘲笑模样。
是阿,万年县的差役,可是李宗托人来报信的,李玄净还记得那两名小货郎的话。
李玄净直愣愣盯着前头,既怕眼底忧色露了痕迹,又恐面上神色叫人瞧出端倪。待辨明那讥诮人的差役竟是自家同僚,面上仍绷着不忿模样,偏生嘴角抿得死紧,倒似个忍气吞声的闷葫芦,与旁边南市市吏们远远瞧着并无差别。
“言重了,李市丞也是在南市执行公务,不知我来此,也不是什么大事,怎好指责。” 娄御史从后方走出,一身圆领袍与那流外街使的差役近乎一样,想必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让人混淆目的。
李玄净抬头惊诧,这娄御史竟然混在人堆里亲自跟了来。
娄御史与李延忠见了礼,上下打量了两眼李玄净,想说什么,却看到了李玄净从随行的包里拿出来了龟符,皇后特赐,可随时出入宫廷之物。
他只听说过,还未曾见过,这符也就皇后圣人赏识的几位北门学子或者亲近之人才拥有。
想必这就是贵人所言明的那位跟在御正身边的小娘子,李玄净了,娄御史早就知晓,所以那差役调侃,他只是跟着多瞧了几眼,并不相信,他记得他的恩人卢郎中讲过,他那妹妹家有两名娘子,年纪稍长的那位跟在御正身边做事。
如今也是头一次见,她见自己表明了身份,盈盈一礼倒不像是传闻之中那样泼辣无礼,看样子有卢家血脉的卢娘子生养虾,让这李家的后代也受了好的教养。
娄御史撇过目光,无视李玄净的行礼,木光停在那慌不择路的买面娘子身上。
那娘子见这么多人,早已弓紧了身背,为了抽身,恨不得全身力量都用在手上,掰开攥紧自己竹筐的店伙计。
那店伙计看着这一群官郎们突然将自己的铺子围了个圈,目光都在那娘子身上,三魂五魄都消失了,更是不敢让这娘子走,这真要是在这钱币上出了什么问题可如何是好。
他为了省下这几文钱,才没找一旁的辨钱人。店家掌柜说了,若每一单生意都能省下这些,那到时候会分他一半。
他铺子里的面掺了粟壳他到不是很怕,毕竟这家面铺也是东家在长安众多之中的一家,最不起眼,也最不受重视,交些罚钱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以前都是这样操作的,这算不到他头上来。
可这钱币是自己收取的,他现在有些后悔,攥住买面娘子的手就更用力了,东家可是京内大官,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可他不是啊,他若惹出事情,这店伙计怕也是做不成了。
“娘子莫惊,可是刚买了面食归来?”娄御史摆手让那店伙计放开店伙计,转头温声问着那面露惊慌的娘子,他生得面庞圆润,青缎襕袍裹着微福身量,倒像是邻家捧着茶瓯晒太阳的闲散叔伯。尤其那眼角细纹堆叠处,未开口便已酿出三分笑影。
娘子瞟了一眼自己交出的钱币,还放在桌面的罐子上。其中一枚还在李延忠手上。
那娘子怯怯,平日里和邻里插科打诨,与那店伙计胡搅蛮缠的功力今日都不见了,本就心虚,这一位又一位的官郎围着她,她想立马躺下装死都没有那个决心。
李玄净看他和蔼,与从御正处听闻的传言相同,这娄御史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毕竟是能说出唾面自干这句话来的郎君,李玄净做不到这样的容忍,所以从传言里听闻,也很是佩服。
只是她并不清楚,只是御史台最末端的监察御史,就已经有分查百寮,寻按州县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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